“吧嗒——”
食指一敲,一卷紙條倒了出來。
他點燃燭火,骨節分明的手捏着紙條,輕輕在燭火上照過。
火光掠過冰冷的眉眼。
室内安靜,熏爐袅袅升煙。
火光搖曳在他臉上,忽明忽暗,漆黑的眸子微斂,情緒隐在霧後,難以分明。
空白紙上顯出兩行字迹。
他眼睫一顫,身上氣息随着紙上字迹一寸一寸冰冷,整個人籠在幽寒寂靜之中。
蓦地,外面狂風大作,“啪”一聲,一盆花掉在地上砸碎了,丫鬟們急匆匆奔跑的聲音,夾雜着樹葉淩亂搖晃的聲音。
門外有人傳話:“世子爺,大娘子派人來請爺用膳。”
“嗯。”寒冰一般冷。
丫鬟打了個哆嗦。
天色見晚,西邊陰沉沉的,一時間滴下兩三點雨來。
十幾個丫鬟提着燈盞,裙擺輕移,四處忙着點上燈火,園子裡另有穿紅着綠的小丫鬟們匆匆忙忙将珍奇的金蛾、玉羞、虎耳、鳳尾、素馨、渠那等花搬進屋裡去。
雨漸漸地大了。
“吱呀——”
穿月白道衣的身影從書房走出,斜風細雨,槐竹掩映,他身姿颀長,雪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鳳眼淡漠。
渾身籠着冰冷的氣息。
“世子爺。”丫鬟們立即屈膝行禮,低下視線。
雪瑩急匆匆舉着一把青綢油傘:“爺,當心淋着!大娘子要擔心的!”
七八個丫鬟拿披風的拿披風,撐傘的撐傘,提燈的提燈,急忙跟上來。
裴雪寅看了雪瑩一眼。
雪瑩打了個寒顫:“爺?”
她不知說錯什麼了,有些手足無措。
裴雪寅沒有理會,徑直走進細雨中,背影挺拔,冷漠鋒利,像一柄劍。
雪瑩心頭浮現一個疑惑——
春日雨絲無聲無息,卻莫名地冷。
裴雪寅靜靜地走着,雨絲冰冰涼涼,攜着風落在臉上,落在眼睛裡,頭發上。
春衫單薄,寒意漸漸滲了進來。
“爺!”雪瑩撐着青綢油傘追來,七八個丫鬟提着燈,打着傘跟着。
兩個穿着蓑衣,戴着鬥笠的小厮忙擡了一架竹轎子:“爺,暖春堂還遠着,您坐吧,若是受了寒就糟了。”
裴雪寅擡頭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幕。
衆人緊張地屏息。他們不知世子爺為何突然不高興了。
“走罷。”裴雪寅拂袖,彎腰,坐進了竹轎裡。
衆人松了口氣,忙向暖春堂走。
暖春堂。
剛掌了燈,婆子丫鬟們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将一盤盤菜擺到桌上。
國公府大娘子林元娘搖着一把晴春蝶戲絹紗小團扇,在一旁指點。
外頭小丫鬟高興的聲音傳來:“世子爺來了!”
林元娘立即向院門看去。
國公爺歎氣:“你消停會兒,人便到了,你坐着可好?”
林元娘瞪他一眼,“寅哥兒如今還有些生分,正該多多親熱才是。他小小一個人在外頭那麼多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也不心疼!”
她踮腳看去,隻見四個丫鬟提着燈,打着青綢油傘,引着一頂青竹轎子,轎檐上挂着兩盞琉璃燈,昏黃的光在黑夜雨幕中一晃一晃的,兩邊七八個丫鬟也是打着傘,提着燈,簇擁着來了。
她瞧見自家世子那張淡漠的臉從轎裡出來,鳳眼清貴,渾身寒意,臉上不由露出笑容,等不及上前,一把拉過他,親熱道:“誰又惹了我們世子爺不高興?”
她看向雪瑩。
雪瑩立即屈膝請罪:“大娘子,奴婢不知。”
衆丫鬟立即低下頭請罪。
林元娘是個美人兒,弱柳扶風,杏眼桃腮,一颦一笑皆動人。
她的眉眼與裴雪寅很像,一看便是親生母子。
裴雪寅視線在母親臉上掠過,眼裡一片平靜,看不出一絲情緒。
他抽出手,作揖,聲音清冷:“給娘親、爹請安。”
他的眼角、眉梢沾了雨絲,帶了一身的寒意和寂靜。
“快坐下。”國公爺儒雅帶笑,道,“你娘可算盼來了。”
林元娘不知怎麼一怔,下意識抓住兒子胳膊,一驚:“衣裳怎麼潮了,快拿熏爐過來,沾了寒氣,若是晚上發起熱來可怎麼是好!”她急得團團轉,指揮丫鬟們圍着世子忙碌。
“不是坐了轎子,怎麼淋雨了呢?”她擔憂道,又豎起細眉,拿扇子指着祥安院的丫鬟們,“是不是她們不盡心了?”
衆丫鬟打了個寒顫。
“娘,春雨難得,是我貪戀了些。不礙事,用膳罷,爹餓了。”
靜國公笑:“還是我兒體恤他爹!元娘,咱們小世子身子已然好了,你别總咋咋呼呼,小郎君淋些雨不礙事。”
“得!他十歲那年也是淋了雨,人突然就——”說着紅了眼眶。
“是我的不是。”裴興元忙給裴雪寅使眼色,“你放心,兒子身體好着呢,高僧說了,我們寅哥兒定然長命百歲的。”
林元娘這才高興了,看着丫鬟伺候寅哥兒熏幹了頭發衣裳,漱了口,迫不及待地給他夾菜:“寅哥兒,這個假鼋魚娘親做了一下午呢,你嘗嘗,用黑羊頭肉做的裙邊你最愛吃的,還有山藥做的鼋魚蛋,你可還記得七歲生辰那年非要留給姝姐兒,結果姝姐兒病了,沒來,你爹想吃,你還不許,他偷吃了一顆,你哭了一晚。”
說着大家都笑了。
奶娘王娘子笑:“世子爺小的時候愛哭呢。”
“還有這道蜜浮酥捺花,廢了娘親好大勁兒,讓人去奶酪院取的新鮮奶酪做的,娘親做的捺花栩栩如生呢!放了許多蜜糖,你最愛吃的。”林元娘笑道。
裴雪寅視線落在杯盤中的鼋魚裙邊與蜜浮酥上,捏住筷子。
“對了——”她視線從裴雪寅臉上一掃,笑着招手,丫鬟立即捧着一個填漆雕花的盤子上前。
“你瞧,娘親給你新做了衣裳和鞋。”她笑道,“到底是上了年紀,手腳不比以前。若是以前,一件衣裳三日便做好,如今做了三月才勉強好呢。”
她拿起衣裳在裴雪寅身上比劃着,滿意地點頭,笑道:“娘親的眼睛還是一樣毒,尺寸正好呢。”
裴雪寅臉色雪白,眉眼情緒淡淡的,直到這時,才緩緩開口:“以後不必再做。這些東西,我不喜歡。”
空氣安靜,落針可聞。
他推開杯盤,夾了槐葉冷淘。
大丫鬟忙替他布菜。
衆人屏息,低頭。
“你怎麼跟娘親說話呢!”裴興元瞪着他。
裴雪寅放下筷子,抿唇道:“抱歉。”
“哎喲,寅哥兒長大了,這是心疼娘親呢。”林元娘紅着眼眶,擠出個笑,“這些你不喜歡,娘親便讓人做你喜歡的,可好?你都告訴娘親,小的時候,你什麼都想要,什麼都跟娘親說的,可還記得?”
她看了眼那綠色的冷淘,恍惚想起什麼,臉色有些白。
裴興元抓住她的手:“元娘?”
“寅哥兒喜歡冷淘?”林元娘勉強笑道,“好孩子,都怪娘親不好,若不是娘親疏忽,你那年也不會病了,讓那僧人帶走,害得我們母子分離——”
說着眼淚滾了下來,泣不成聲,“我的寅哥兒以前多愛玩兒,如今不知在外頭吃了多少苦頭,那些年你不知道娘親是怎麼過來的——”
林元娘忙抹眼淚:“娘親不是故意要哭,娘親隻是太難過,心疼——”
裴雪寅攥緊手,臉色白得透明,聲音清冷,眉眼淡漠:“抱歉。”
林元娘忙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笑着轉移話題:“對了,王相公派人來,說姝姐兒腿有治了。你不想娶王媃,那姝姐兒——”
“不想娶,我不喜她。”裴雪寅眼前閃過那張蒼白的臉,平靜如水的眸子,他冷冰冰道,“此事不必再提。”
大娘子頓了一下,歎了口氣。
一頓飯吃得沉默。
林元娘又派了許多人送世子爺回去,一行人浩浩蕩蕩,雨幕中燈盞通明。
裴秋生一路随侍在轎子旁,至祥安院,衆人皆散。
他關上門,道:“世子爺,今兒暖春堂是否——”
裴雪寅聲音冷漠:“出去。”
“可大娘子——”
“裴歡。”
裴歡從窗口翻進來,将劍架在裴秋生脖子上。
裴秋生深深看了世子一眼,“屬下告退,青州那邊催了。”
裴雪寅垂眸看書,神情無波無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