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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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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王與殷侯相見,合規合矩,沒流露出太多外祖與外孫的親愛之情。蘭珏覺得,念勤鄉這時節半夜的風,或都比此刻的場面暖和點。

殷侯問玳王最近的飲食起居,玳王問殷侯近來好不好,家裡怎樣,表兄弟們如何。

兩人回答均十分簡潔。

殷侯如平日一般端肅,玳王面對親外公更顯得頗生疏,遠沒有在小堂叔懷王面前那份親昵。

但畢竟血脈至親,兩人相貌不少相似之處。尤其擡眉或微笑時,相似更甚。

殷宸妃在世時,殷侯便不怎麼進宮見女兒,宸妃離世後,玳王由薛貴妃撫養,與殷侯相見更少,卻與殷侯有如此近似的神态,蘭珏不得不感歎血緣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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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系朝中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常有他與雲太傅孰美的議論。殷侯比雲太傅年長十來歲,兩人其實快要不算一代人。雲太傅氣韻更偏儒雅柔和,殷侯則多些英氣。他今日一襲竹褐錦袍,束青玉冠,身姿挺拔,鶴頸蜂腰,烏發勝漆,背影看來仍是三十左右的青年模樣,又散發着一股年輕人不能有的沉斂威勢。

蘭珏旁觀殷侯與玳王言談,偶爾添補幾句,令場面不至僵冷,分神想起關于殷侯的種種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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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傳說和蘭珏讀過的野史都曰,殷侯年輕時行事作風與而今截然不同,倒和入朝為官前的王硯頗為相近,且多了一項風流。

蘭珏負責審書時,看過很多寫殷侯與各色女子甚至男子豔事的小說,那時蘭珏官職低微,每天隻窩在禮部衙門後院,更無上朝的資格,沒什麼和殷侯這樣的顯貴打照面的機會。但偶爾在路上見到殷侯的車駕儀仗,很多情節不禁湧上心頭。

蘭珏自然知道,小說家言不能實信,傳說大多是瞎編。不過,他讀着一堆漫天亂扯的故事,忍不住猜,殷宸妃的生母到底是誰?

此事至今是謎,也是傳奇和閑話最愛編的一段。民間故事裡,宸妃的生母從鄉野女子到異國公主再到山野精魅仙女下凡,種種皆有。宸妃入宮後,先帝嚴禁謠傳,更激發諸多創作。

能确定的事實隻有——多年前的一日,京郊一座尼庵知會殷家,庵中有個女孩,是殷侯之女,被其母寄養在此,而今将要六歲,住持觀她相貌,覺得俗緣深重,不應在山寺修行,請殷侯接回撫養。

種種傳說至此開始編起,最多人認可的說法有兩種,一是這女孩身上有一件信物,殷侯一看即明白了她的身份。二則曰,當時的宸妃年方六歲,已美貌無雙,殷家覺得,不管是不是殷侯的親女兒,把這位絕色美人帶回去教養,待其長大後與人聯姻,或嫁給想栽培的門生新貴,都很合适,亦兼做了功德。

蘭珏傾向于第一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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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的先祖乃陪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之一,太祖皇帝效仿唐太宗淩煙閣故事,也建了一樓,列了十九功臣榜,殷家先祖在第三位,初封鎮國公,蘭珏的嶽家柳家則在第六。

此後數位先皇,如應昌帝稚齡登位,龍體文弱,對先懷王這樣戰功赫赫的親王不免忌憚防備,武勳世家審時度勢,皆沉斂謙遜行事,如鎮國公殷氏、東海公劉氏,或自請或因些小小緣故,将封銜由公變成侯。

而柳氏是文臣,又代代奮發,權勢長盛,至蘭珏的嶽丈柳羨,朝中除了先懷王,無人能勝其威望。

即便如此,殷侯仍是雲端上的顯貴,收養一個漂亮女孩備籠絡用途,蘭珏以為略龌蹉,此不入流算盤,清貧的正經人家尚不會為之,何況殷氏這樣的世家?

女孩到了侯府,據說殷侯夫人視她如親生,吃穿用度甚至比其他小姐厚上幾分。

但這女孩始終有一股野氣,不好讀詩書,不喜作女紅,善秋千蹴鞠,愛騎馬,殷侯初十分歡喜,覺得此女有将門風範,帶她去打獵,她卻哭泣不肯射箭,求殷侯勿傷野獸性命。殷侯笑道:“難道竟是個野兔變的丫頭?古人喚野兔郊菟,兔又雅稱玉兔,以後你就叫郊玉吧。”

殷侯夫人覺得這名字太野,與殷侯商議,改成了嬌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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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小說寫宸妃待字閨中時的往事非常大膽能扯,而且大多扯得很神異。有故事說她通鳥獸語,喜赤足散發,善登高爬樹。服侍她的婢女常在清晨發現繡床上無人,驚而尋覓,見小姐眠于樹上,赤着雙足,烏發垂散,恍若晨露凝結的仙靈。

尤其月圓時,宸妃必眠于樹上,次日則容貌更盛,尋常人不敢直視。

蘭珏昔日讀到這些,不禁失笑,宸妃确實稀世美貌,但宮裡并沒有誰見到她不敢睜眼,亦無她在宮裡披發赤足到處跑的記錄或傳言。不過宸妃好像确實會攀樹。傳說她和先帝結緣亦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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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的長子殷潞曾是先皇應昌帝的伴讀,一日他在宮中與虞小公爺隽、劉小侯爺贲一道陪應昌帝讀書,課間,有緊急政務,應昌帝往禦書房與重臣相議,講學的大臣也陪着皇上去禦書房了,幾位伴讀少年在禦書房後的文翰閣二樓繼續讀書,隻有兩三個老宦官在側,少年們無人約束,偷閑談笑玩耍。幾人見虞隽佩了一塊美玉,要他取下來看看,虞隽作勢不給:“是祖母請高僧開過光的,讓我貼身佩戴,勿令污濁之人觸碰。”

另幾人笑道:“被你污濁了半天,剛好我們幫你淨化一番。”将虞隽按住,扯下玉佩,虞隽翻身回搶,嬉笑争奪間,不知哪個随手一抛,玉佩竟飛出窗外,挂在樹梢上。

衆人哄笑:“難道勞動公公們幫你摘麼?”

虞隽正色:“不必,自佩之物,當然我自己摘。”下樓請小宦官幫忙扶着梯子,自往上爬。

他有些畏高,爬到一根稍低的樹枝處,便覺頭暈,退了下來。

另幾位少年又笑成一團。

連在禦書房的先帝也含笑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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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潞對虞隽道:“你倒可以娶我的小妹做夫人。她會爬樹,下次再有玉落樹梢的事,你讓她幫你取。”

虞隽訝異:“你妹妹竟會爬樹?那必是個善行獵騎射武藝高強的母老虎。我可不敢娶。否則以後要守家法依棍棒過日子了。”

殷潞嗤道:“那是你沒福了,我這位小妹妹可是絕世美人,京裡的女孩跟她一比都是豆腐渣。她性子好得不得了,連螞蟻都舍不得傷。”

虞隽和其餘少年頓說不信。

“從古至今,美人可沉魚落雁,能閉月羞花,從沒聽哪位有爬樹的技藝。”

“想是使得一手好流星錘偃月刀,摧牆拔樹時,罡氣先将周身百丈内活物,從大象到蝼蟻震至九霄雲外,又令其等輕輕落下,不傷性命分毫。”

“隽兒娶她回家,真有福了。想賞月時,禀請夫人,夫人長笑一聲——「好,灑家攜你領略!」,拎住我們小隽兒的後領,一個縱躍,就到了終南山頂峰!”

殷潞笑罵:“不與你們這群沒見識的一般見識。我那妹妹好似月宮仙子,豈是你們幾個俗人想象得出的。”

另幾位少年道:“吹噓得這般厲害,欺負我們見不到麼?”

起哄要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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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晚上,伴讀少年之一,新陽伯府的長孫言缙便将此事當趣聞,講給他的姐姐妹妹聽。

“殷潞說,他那個外面認回來的小妹妹,容貌絕世,好比瑤池仙子,世間難有人及。”

衆姊妹一聽都來了興緻,尤其是言缙同母的姐姐文臻。

文臻小姐當年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兼文姬班昭之才,尤善書畫。

言家先祖在功臣榜上排第十五,稍不及殷侯劉侯虞公幾府顯赫,但文臻和言缙之母是禮王府的大郡主,應昌帝的堂姑。應昌帝擇後時,文臻曾在備選之列。她容貌家世都高過而今的何太後,可應昌帝之母柳太後覺得文臻小姐相貌過于嬌媚,不及何氏小姐端莊。

亦有人揣測,柳太後唯恐言伯府出了皇後得勢坐大,變成皇帝的掣肘與柳氏的對家,所以選了勢弱的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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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小姐雖落選,但衆人皆知她因太漂亮才沒當成皇後,美名更盛。王公世家争派媒人登門提親,最後嫁給了福王世子,即是而今的福王妃。

當時文臻小姐親事已定,因先福王妃薨逝,世子須待孝滿後才能完婚,文臻仍在娘家閨中。

殷侯認回一個民間女兒之事,言伯府的女眷自也早有耳聞,殷家一直把這個女孩養在内院,京中貴家女眷都沒怎麼見過她,而今再聽說她美貌,言伯府的小姐們更好奇了。

文臻仍要先端着長姐的架子訓一訓言缙。

“你也老大不小,怎能如此輕浮失禮,議論别家千金。更何況是在宮裡議論!若被老大人們抓到錯,連爹爹都要受你連累。這回萬一爹知道了,打你闆子,我可不替你求情了。”

言缙笑着辯解:“分明是殷潞先提,還說讓虞隽娶他妹妹。我在旁邊聽罷了。也隻在這裡說一說。求姐姐恕罪。”

言缙的大妹妹道:“這位姑娘應比我們小幾歲吧,還沒長開呢,怎能定論美不美。但哥哥确實不該拿人家玩笑,提到婚姻事更不應該。”

言缙再笑嘻嘻賠罪。衆姊妹被勾出好奇,待言缙離開後又有一番議論,越讨論越想見見。恰好禮王府要辦賞春會,文臻與妹妹們次日便去禮王府,向外祖母禮王妃一頓撒嬌念叨,說得禮王妃與大郡主亦好奇了,殷侯與侯府女眷本就在賓客名單上,禮王妃又多遞了一封信,讓殷侯夫人一定把那位小姑娘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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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春會乃各版傳奇必大書特書的一段。有些文中,單殷家接到禮王妃的信後各人的神情想法與議論便寫出數頁,再要寫殷侯夫人等對嬌玉加緊特别的教導,嬌玉赴宴之梳妝穿戴尤其着重細書。

而言缙、虞隽、劉贲等幾位少年,更迫不及待想看看殷潞有沒有吹牛。

賞春會在禮王府的京郊别院暢宜園舉辦,女眷席設在内園。言缙熟知禮王府路徑,經過某幾道院落,從某處高軒後窗望去,可飽覽内園風光。

有的傳奇道,衆少年是在宴席間隙溜到了高軒内。也有些書中寫,幾位少年早早便在那處埋伏。

嬌玉随殷侯夫人和另幾位殷家小姐到了禮王府,賞春會的衆人見之皆覺眼前一絢。

殷潞竟沒有吹牛。

他還謙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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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春會上情形,各樣書作中所寫亦不一緻,不過都曰禮王妃、大郡主等長輩女眷見到嬌玉十分歡喜,嬌玉非常聰慧,拜見行禮絲毫未錯,言談舉止中又帶着天然爛漫态度,席中衆長輩越看越愛,禮王妃喚她到身邊坐,攜她手說話,解下随身佩戴的玉飾贈送。

此舉惹出某些人内心波瀾。

原來禮王妃有兩位小孫子與嬌玉年歲相近,尚未定親。不少世家心中惦記,見王妃這般厚待嬌玉,不免滋生想法。

一些書中則寫,殷家的其他小姐亦暗暗不忿,想讓嬌玉露出野丫頭本相。待放風筝玩耍時,一位小姐故意将風筝纏到臨湖的一棵樹上,頓斷風筝線。

在内園服侍的都是婢女嬷嬷,風筝纏得過高,她們需搬梯子取。那位小姐假裝太愛這風筝,等不及,幾位殷小姐與殷家婢女趁機拉過嬌玉,讓她幫忙。

嬌玉不知是計,挽袖攀樹,衆少女假意驚呼,引禮王妃與衆長輩注目。

禮王妃驚異,殷夫人忙陪禮。

偷看的少年們亦愕然。

“真會爬樹!”

“好俊身手!”

“哇哦,我們小潞兒太實誠了!”

“隽兒等什麼,快讓你娘安排提親!你不娶我可要和我娘說了!”

“晚了,我祖母的玉佩已經給了。大舅子,待會兒咱們細談。”

虞隽定定注視那抹輕盈倩影,硬聲道:“你我再如何輕浮,如此言論亦太放肆。怎能這樣拿女孩子調笑。”

衆少年再笑:“啊呀,這就護上了。”

此時隻聽遠遠一聲驚呼,是哪位少女叫了一聲當心!服侍的仆婢沖向那樹,樹幹一顫,細枝上的嬌玉身形一晃,跌向湖中。

水浪飛濺,衆人湧向湖邊,禮王妃急命救人。在場的仆婢竟無人會遊泳,亂成一團去别處喊人,湖中的嬌玉未怎麼掙紮,便沒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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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王府的這座暢宜園系前朝名士陬勉的逸思園,早年幾經轉手,更曾荒廢,禮王爺購下此園的一部分,擴地重建,更名暢宜園。另多半園址則被福王買下,亦擴建翻修,取名清畫園。

園中之湖曰明鏡湖,以湖心洲隔作日月雙湖,日湖在福王府,月湖在禮王府。兩湖水道相通。待福王世子與禮王外孫女文臻小姐訂親,世人多曰兩家修園時便連起了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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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王府在暢宜園辦賞春會這日,應昌帝微服前往别宮小住,途經清畫園,聽聞福王世子在園内,随興駕臨。

應昌帝親兄弟皆早夭,因此與堂兄弟們非常親近。福王是應昌帝的親叔父,世子承源長應昌帝兩歲,愛詩書,性敦厚,應昌帝格外喜歡他。

皇上駕臨,承源欣喜接駕。應昌帝與承源聊了一時詩書,賞了幾卷承源新藏的畫作,再閑步賞玩園景,登舟遊湖。

應昌帝喜幽靜,命承源備一艘小舫,隻帶數名侍衛,二三宦官,泛舟湖上,細觀春景。

船至湖心洲,見沙洲空曠處有一抹人影,衆侍衛拔出兵器,應昌帝道:“好像是一女子,休要傷她。”

侍衛領命登岸,片刻後将女孩綁至船前。

許多傳奇在此處寫了數頁天花亂墜的文字贊美宸妃出水皎月般的美貌。

承源連連請罪,稱這女孩絕非福王府的仆婢,不知為何會在園中。

嬌玉開口道:“是呀,我從那邊的園子遊過來的,與這位公子無關,請貴人勿要責怪他。”

應昌帝凝視她:“你為何從暢宜園遊水至此?”

嬌玉道:“我随夫人來赴宴,到樹上撿風筝,有人晃樹,我掉進湖裡,就遊過來了。”

承源驚訝:“小園與暢宜園水道有隔斷。”

嬌玉向一側比劃:“那座橋下有洞,我能鑽過來。”

旁側公公啊呀一聲,應昌帝微笑:“湖心洲上亦有隔牆。”

嬌玉道:“我會爬樹。”

老宦官再啊呀一聲。

應昌帝笑意更濃:“是哦,你乃上樹摘風筝時落水。”

嬌玉行禮:“貴人明鑒。”

連心焦的承源都忍不住想笑,應昌帝道:“你的才藝很多啊,你是哪家的?”

嬌玉眨眨眼,低頭:“都是我一個人的錯,與旁人無關,罰我就好。”

應昌帝道:“并非要問你罪,知道你姓名與主家,才好送你回去。”

嬌玉道:“不用送,我自己能遊回去。”

應昌帝忍俊道:“遊回去,需再翻一遍牆,不累麼?還是送你回去吧。”

嬌玉瞪大眼,仍不說自己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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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外衫與多件首飾在遊水時丢棄,應昌帝和承源以為她是哪家帶來赴宴的小丫鬟,若将她直接送回,禮王府與她的主人知道她沖撞聖駕,即便應昌帝吩咐勿要責罰,這女孩恐怕過段時日也會被逐出或發賣。

應昌帝遂讓承源遣人知會禮王府,隻說在湖中救下一個小姑娘,可到福王府來接回。左右領會聖意,預備待人來接時,稍加暗示,将這名小婢女留下。

待到禮王與殷侯慌忙趕到福王府請罪,應昌帝才知,小婢女是殷侯之女。

應昌帝再凝視嬌玉:“朕曾聽殷潞說,他有一妹,善攀樹,竟未虛言。他卻沒說你還會遊水。”

嬌玉道:“并非兄長的錯,是臣女從不曾在他面前施展過。”

應昌帝大笑。

數月後,嬌玉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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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與玳王之會不鹹不淡無波無瀾地結束了。

蘭珏剛暗松一口氣,與任廉季惟交換一個眼色,準備請殷侯與玳王賞一賞念勤鄉景色,再用一頓晚膳。不料殷侯竟轉身看向他。

“有些微末小事想請托蘭侍郎,可否移步靜處一叙?”

廳中衆人,從啟檀卞公公到任廉季惟,都向蘭珏看來。

蘭珏從容應下,和殷侯一同來到院外,左右退至遠處。殷侯向蘭珏客氣幾句陪伴玳王辛苦之類的話,蘭珏謙遜回答乃是應盡之本分,諸多不當,應感激殿下寬厚雲雲。

過場迅速走完,殷侯點題。

“小侯實另有一不情之請——令郎陪伴皇子許久,此前更與皇子一同遇險。小侯想見一見這孩子,與他說幾句話。”

蘭珏着實不想讓蘭徽卷進這些彎彎繞繞中,到底徽兒還是被他這個爹連累。

“犬子無知,又頑劣得很。下官恐怕他不知禮數,冒犯侯爺。”

殷侯道:“蘭侍郎放心,小侯隻想與令郎單獨說一兩句話,絕不會驚吓。”未待蘭珏同意,即向旁側看了一眼。

侍從領命行向院中。

蘭珏一禮:“如此,若犬子有無禮處,望侯爺寬宥。另請侯爺恩準下官與卞公公附近陪伴。”

殷侯深深看了一眼蘭珏:“依侍郎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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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蘭徽被帶到殷侯面前。蘭珏與卞公公遠遠站着,假裝閑聊。

蘭徽向殷侯行禮。

殷侯先問他年紀,再問近日陪啟檀讀書累不累。蘭徽答得很得體流暢。

殷侯微笑,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盒,遞給蘭徽。

蘭徽怔了一下,道謝,但并不接。

卞公公掩口:“哎呀,蘭大人的公子真是乖又好教養。他伴殿下讀書時,不怎麼吃茶點,咱家拿些小玩器給他,他陪着殿下玩後,又收好在桌上。”

蘭珏笑一笑:“他頑皮得緊,仰殿下厚愛,更多蒙公公關照。”

殷侯彎腰揉揉蘭徽頭頂,把小盒子塞進他手裡。蘭徽偷偷看了一眼蘭珏,隻得道謝收下,在心裡滄桑一歎。

所謂無功不受祿,玳王外公給他東西,定有目的。

八成是要他說浪無名的小秘密。

嚼舌根傳話之行徑,大丈夫豈能為哉?

但,浪外公的官比爹爹大,此時此刻,不得硬杠,需曲柔待之。

唉……

蘭徽深沉地想。

形勢逼迫人,丈夫多無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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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浪外公笑眯眯地發問了。

“前些時日遇險,你必受了驚吓。”

蘭徽道:“當時确實害怕,不過現在回想,已經不怕了。”

殷侯道:“皇子多虧有你陪伴。”

蘭徽道:“多謝侯爺,應是小臣感恩殿下關照。”

殷侯聲音更和藹了幾分。

“皇子與你,為何會走進那個村子?”

“就……這麼走過去的……”

蘭徽謹慎斟酌詞句,萬萬不能讓浪外公發現浪無名其實想拖他去浪迹天涯。

“那時……躲刺客。殿下與小臣在曠野裡亂走,不知怎的就走到那村莊附近。”

“為什麼會走進妖婦家?”

“遇到一條惡犬。小臣被犬追……”

蘭徽很義氣地沒說啟檀也被狗追。

“之後妖婦之女出現,看似幫了你們?”

蘭徽點點頭,感覺浪外公用的「看似」二字很有深意。

“小臣覺得,她确實沒惡意,她不知道妖婦後來想做什麼。她還幫過我們……可能當時,她隻是想請殿下與小臣吃一頓飯……”

殷侯微颔首,注視蘭徽的眼神多了幾分慈愛,又揉揉他頭頂。

蘭徽心裡莫名一暖。

浪外公和自己已逝的外祖大人一點也不一樣,看起來隻比大舅舅老了一點點,簡直像浪無名的舅舅,

浪無名和他外公好像也不怎麼親。

浪外公應該還是很疼浪無名的……

蘭徽有一點點羨慕。

他正羨慕着,浪外公将手按在他肩頭,慈愛地問。

“當時皇子帶着的那張地圖,你可知,是誰給他的?”

“不知道。”

蘭徽脫口而出,立刻發覺不對,趕緊找補。

“小臣不知道,不記得,殿下有地圖。”

浪外公躬身,拍拍他肩膀:“嗯,沒有地圖。”

蘭徽心裡哇涼。

殷侯再問:“對了,追你們的那條狗,是妖婦家養的麼?”

蘭徽仔細想了想。

“我覺得是……但不能肯定……”

殷侯又問:“那狗,是先叫,再追你們,還是直接追你們?”

蘭徽認真回憶。

“我們以為草叢裡有人,誰知是狗蹿出來,之後它就追我們。沒怎麼叫過。”

浪外公認為狗身上有疑點?

他打算拿狗治罪,給浪無名出氣?

蘭徽困惑,殷侯的聲音又和藹了幾分:“對了,你覺得,妖婦母女,相貌如何?”

蘭徽再愣了愣:“妖婦是一瘦弱婦人,乍一看很和氣,故而殿下與小臣沒發現她有歹意,堕入彀中。她想害我們時,我确實覺得她很恐怖。張先生說,妖婦是被邪信所害。想來本性或許善良,隻是誤入歧途吧。妖婦之女,和她長得不太像,小臣覺得,她不算壞。”

殷侯低聲重複:“不算壞。”又微微一笑,“你方才說的張先生,難道是豐樂縣的前知縣張屏?”

蘭徽有點忐忑:“對。”

方才不知怎的說了出來,不會給張先生添麻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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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不知蘭徽内心的波瀾,暗幸一切似乎挺順暢,待殷侯又揉揉蘭徽頭頂,放他離去,蘭珏徹底松了一口氣,剛要迎蘭徽,蘭徽亦想奔向蘭珏,斜刺裡侍衛走出,攔住蘭徽,将他引回院中。

蘭徽看看蘭珏,随着侍從離去,殷侯徑直走到蘭珏與卞公公面前。

“小侯能否再與侍郎閑話幾句?”

卞公公知情達理地避開,隻剩蘭珏與殷侯在樹下。

殷侯稱贊蘭徽聰慧可愛,蘭珏謙遜幾句犬子頑劣。殷侯道:“方才與令郎閑談,提到當時遇險情形。那妖婦,蘭侍郎可曾見過?”

蘭珏道:“見過。罪婦天生心智不全,後因邪信更加瘋魔,罪孽深重。”

殷侯微皺眉:“如此一個瘋婦,同村難道不怕?怎由她如常人一般居住村裡,随意出入?”

蘭珏道:“下官亦不明白。此事真相尚未分明,正在徹查。”

殷侯淡淡道:“這女子好像以前從未傷過人,被抓後不久即死在豐樂縣衙牢内。當時蘭侍郎也在豐樂縣吧。小侯聽聞,查辦此案的豐樂知縣,是刑部陶尚書的學生,其實也算是蘭侍郎的學生。”

蘭珏道:“張前知縣并非下官的門生,他之科舉功名,皆聖上恩典,朝廷栽培,及陶老尚書悉心教導。下官确實欣賞他的才華。可惜他已因過去職,不知當下在何處。”

殷侯輕歎:“小侯正思見一見這位前知縣,皇子蒙他相救,小侯當要道謝。另也想問問此案細節。妖婦身上疑點甚多,亡于牢中的原因不知是否查到。”

蘭珏道:“下官前幾日雖在豐樂縣内,但不敢幹涉地方公務。隻知刑部與大理寺亦在豐樂順安兩縣調查,馮府尹親自過問。下官以為,定會順理明白,水落石出。”

殷侯略一停頓,道:“小侯也這般以為。多謝蘭侍郎。小公子着實可愛,當日卷入險境,蘭侍郎必也憂心。為人父者之憂之慮,小侯亦知一二。”

蘭珏拱手。

躬身時,背後微涼。

殷侯是在明白示意,他懷疑玳王遇險一事不單純。

他方才與徽兒聊天,恐怕還有一層意思。

看看蘭珏是不是舍得拿兒子冒險。

蘭珏歎了一口苦澀的氣,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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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張屏起身。

仆從聞得動靜,殷勤問候,又端來飯食,稱早已備好,隻是些清淡茶點,勸張屏略吃兩口。并說柳桐倚和桂淳也已起身,正同樣用飯。

張屏便未再推辭。

飯菜确實不算繁複。一碗小米粥,幾樣溫熱拌菜,兩枚腌得恰到好處的鹹蛋,一小碟鹽水鴨肉。

鹹蛋殼似翠玉,蛋白若凝酪,流油的金紅蛋黃沙且酥,必是本鄉特産京麻鴨蛋。張屏将蛋白拌進粥内,十分鮮美。鴨肉是切片的腿肉,不知用什麼料汁煮成,毫不腥膩,帶着淡淡茶香。

張屏迅速吃完,洗漱出門,先到冀大人處問安,小吏道冀大人已出去了,讓張屏自便即可。張屏遂往前院,沿途遇見桂淳與柳桐倚。三人稍一商量,決定先去黃郎中和黃稚娘之前的宅子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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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未讓差役陪伴,問明路徑,出鄉塾先往北走一段路,再向東,即到了黃郎中與黃稚娘此前的住所。

昔日一整座大宅已被拆成數處屋院,大都是堆放雜物的庫房,沒人居住,無人看守。靠近道路的幾間改成了鐵匠鋪,鋪門緊閉,桂淳叩門,無回應。遠遠一個村民道:“想是不在家哩。”

衙門在此查案,村裡告知百姓勿要打擾。村民好奇,畏于官差威儀,隻遠遠觀望。見張屏與柳桐倚年少,相貌出挑,桂淳亦氣宇軒昂,三人穿着常服在村裡遛達,村民們覺得好看有趣,大膽跟随,聚攏一團。

柳桐倚遙遙向那村民拱手:“請教老闆幾時能回?”

一群村民互視而笑,幾名婦人吃吃掩住口,方才說話的漢子咧嘴道:“那誰知道,村裡不像城裡,天天守着店有生意做。他家主要還是種地,有活了才開開鋪子,也不住在這,近幾天沒瞧見他們一家人,若是走親戚去了,得一陣子回不來。”

三人心知他在胡扯。桂淳叩門時,聽見門内有動靜,門縫人影閃動。可能是怕惹是非,假裝不在。

他們再繞着鐵匠鋪和庫房外牆端看,又有村民湊近道:“都盤給人家改建好些年了,稚娘她娘倆平時也不咋過來。”

桂淳打量院牆:“這房子可比那邊的小破屋強多了,自己留幾間住不好麼,為什麼全賣了?”

衆村民笑意少了些,有幾個謹慎回話。

“母女兩個人,能住多大地方。”

“屋子裡又不長錢,黃郎中不在世了,他閨女外孫女得過日子吧。”

“這地方一開始沒人敢買。庫房是村裡出的錢,鐵匠買這幾間也算做善事了。”

“老鐵匠幾年前就不在了,他兒子也不知道爹當年咋想的。”

張屏問:“為什麼黃氏賣屋後,偏偏買下丁小乙的屋子?”

村民們神情更謹慎。

“那誰知道。”

“村裡不像城裡,平時沒人賣房子,正好那時候那個房賣呗。”

“趕巧了。”

……

張屏待要走近些,衆村民轉頭散去。剩一兩位老年人略駐足道:“你們找鄉長村正問哪,鄉裡村裡的事,他們都知道。”

三人再想多問,老人們也推說要回家了。

張屏欲跟上老人家的腳步,桂淳拉住他,搖頭。

柳桐倚無奈:“是不是黃氏的案子太大,村民們怕多言惹事?”

桂淳摸摸下巴:“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誰也不敢多說。”

張屏凝望近處屋院:“一家家問?明白告知,隻問過往舊事,不用紙筆記錄。”

柳桐倚贊同:“此舉可行,村民知道我們每家都去,不用紙筆記,這麼多家一一問,大約隻能記得住事,記不得詳細誰說了什麼,又在自家,無他人旁聽,村民或願意告知一二。若帶出關鍵,先找個法子記下,來日再換個方法問,便不算失信于鄉親了。”

桂淳亦贊此計甚妙:“那麼先合計合計怎麼敲開村戶的門,使他們讓我們進屋說話。”

三人再一商議,桂淳想出計策——

“桂某臉皮厚些,喜歡同人打招呼,自薦為先鋒,叩門詢問;待鄉親開門,再由柳斷丞以情理說之,以禮儀動之;張先生壓陣,若有鄉親不為斷丞之禮所動,先生再明言,查案之中,需厘清脈絡,請鄉親配合。”

柳桐倚看看張屏,桂淳此計簡單說來就是桂淳負責招呼,他負責說服,張屏負責吓唬。柳桐倚擔心張屏不贊同。

張屏并未反對,隻道:“所有人家都去,隻細問有老人的人家。”

桂淳點頭:“先生說得極是,老年人系親身經曆,年輕人怕是道聽途說,話裡水份比較大。”

三人遂向離得最近的人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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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的安排确實有效,他們一家家詢問并未有太多阻礙,大多人家不用張屏出聲,或多或少講出些線索。

三人擇有老者的人家詳細詢問,将得來的線索對比篩選,大緻拼出了黃稚娘一家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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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村正講述的安家、桢氏女、栾邴之恩怨糾纏,張屏幾人又問到一些,與村正所講沒什麼區别。

栾邴、乳母、桢氏、老瞎子、桢小郎百般算計,皆成塵煙,給村裡留下一個難題——

桢氏生的孩子無人撫育。

鄉長臨時請了村裡的幾個好心婦人輪流照看。栾生桢氏案子算是大案,又牽扯到本鄉的望族安氏,現在栾桢兩家的大人都沒了,宅子燒了,地皮仍在栾生名下,并一些田畝産業,認真算起來,全是栾生桢氏從安家賺的,當要如何處置?是否歸還安家?

鄉裡不敢擅自做主,上報縣衙。知縣與安家商議,安家道,已贈出的産業,不必收回,再說豈有奪孤女财産之理。他們不想參與栾家之事,免得傷心,那些錢财産業,可做孤女撫育之用,全由知縣大人做主。

知縣又與鄉中長者商議,最初有意将女嬰托付與寺觀,财産一并捐給寺觀,也算給孩子積福了。

豈料縣衙問遍京郊的庵堂坤觀,竟無一座肯接手。

桢氏的來曆,師太們自然洞悉,恐怕她背後的勢力仍暗中盯着這個女嬰。至于那些産業,寺觀也不在意。

宅院出過大事,鄉間的宅地又不像城裡的地皮那般用途廣泛,沒人願意買。寺觀要一處村中閑院何用?不能任由荒置,單打理就很費心,憑添俗務。

再則,這些本是安家的産業,安家當下說不要了,之後呢?萬一安家後人反悔追讨,與望族扯皮也夠棘手。

所以衆庵觀皆曰,這孩子塵緣深重,與佛家道門暫都無緣。

如此輾轉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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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這個孩子有福氣,那一任的知縣心善,夫人亦十分賢惠,自掏腰包着婦人照料這個孩子,有夫有子的良家婦人幾乎無人肯應,唯幾個寡婦輪流照料。

不知哪位婦人管這孩子叫憐兒,可能是先喊她“小可憐兒”,漸漸簡稱為“小憐”、“憐兒”。于是憐兒便成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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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兒快滿三歲時,一個在縣衙做事的婦人向衙門禀請道,她願意養這個孩子。

婦人是外鄉人,嫁給順安縣衙的一個牢卒做續弦,膝下無子女,牢卒生前嗜酒好賭,死後沒留下什麼錢,房子也被收去還賭債了。牢卒昔日的同僚照應這位寡婦,讓她在衙門做些灑掃之類的粗活。她當時年近六十,衙門裡的粗活有些幹不動了,憂愁往後無人奉養送終,想再嫁,托人說媒,老頭們嫌她長得粗陋歲數大,總不能成。得知這個孩子找不到人撫養,覺得是天賜機緣。

知縣任期将滿,亦想給這個孩子找個安穩歸處,斟酌了一番後同意了。但栾生畢竟有功名在身,栾憐兒是秀才之女,而這婦人是賤籍。憐兒若被她收養,即貶良為賤,不可為之。

婦人沒立功,也沒良籍男子肯娶她為妻,知縣亦不能随意把她擡成良籍。

知縣尋了一變通之法,命人代憐兒與這婦人拟了一紙契書,将婦人算成縣衙為栾家代聘的養娘。她撫育栾憐兒有功有恩,栾憐兒長大後當以養母之禮恩待奉養她,不可視為仆婦,不能苛待棄養。

栾憐兒名下之産業,待她成年後,做其嫁妝使用。婦人不得随意動用。

知縣詢問婦人,打算繼續留在縣城,還是到渠裡村住。婦人說她願意辭去衙門的差事,住到村裡專心帶孩子。

知縣遂做主,将栾家的部分田地變賣,換了些錢,将那座宅子沒被燒的幾間廂房修好,暫時圈成個小院,由婦人帶着憐兒住下。其餘錢财給婦人一些做置辦必須物件與近期日用花銷,大多存在鄉裡,與剩餘田産的租金一并交由鄉長及幾名耆老代管,按月撥錢供婦人和憐兒花用,賬目每半年上報縣衙戶房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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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初到村裡,與鄰裡來往,顯得十分豪爽。她在衙門做事多年,人情慣熟,善與人打交道。當時村裡的人都覺得是一爽快婦人,心眼兒不壞。

時隔多年,婦人的真名實姓村民們記不清了,隻記得她叫鈎大娘。有的老人家說她好像就姓勾。也有幾位說,因她初到村裡時長得瘦伶伶的,總梳錐髻,兩眼有些外凸,像野地裡一種叫扁擔鈎的大螞蚱。她在衙門幹雜活時旁人也覺得她像,混喊她老扁鈎,扁鈎娘,最後喊成了鈎大娘。

鈎大娘似對這稱呼不甚介意,認下了這個名字。她剛帶栾憐兒的一段日子,栾憐兒看着頗不錯。衣服幹淨整齊,小臉紅撲撲的,不哭不鬧很乖巧。

她們住的屋子鈎大娘也收拾得很幹淨,置辦了些家具物事,都很樸素。她說自己針線活不行,常托村裡婦人給栾憐兒做衣服,付點零錢當工錢。她自己總穿舊衣服,一時間不少人誇她賢良,贊歎知縣大人識人。

但漸漸的,有閑話生出。管錢的耆老們質疑鈎大娘花費太大,鈎大娘起初瘦,個子也不算高,飯量卻委實不小,肥雞胖鴨,豬蹄大肘子,頓頓不缺,又好吃酒。甜米酒燒刀子一壇壇地買。

村裡細心的婦人又發現憐兒有些不對勁,總呆呆的,眼神木楞,逗她不笑,也不吱聲。臨時照看過憐兒的婦人都說她原比别的孩子漂亮機靈,一雙琉璃珠般的眼睛總看這看那,愛哭也愛笑,笑起來特别招人疼。她爹娘雖不是東西,但都長得漂亮,更精明算計勝過鬼,生的孩子絕不可能呆笨。

鈎大娘叫屈——燒塌了的殘屋,漏風又鬧鬼,總得拾掇吧。買家具不要錢?修補不用錢?小孩子嬌嫩,能穿粗布的衣裳?制衣服不得要錢?這歲數的孩子長得多快呀。老爺們更不知道她嘴有多挑!嫌我吃得多,我吃鹹菜饅頭就是了,可讓人來查我的箱籠,看看我自打來村裡有無做過一件新衣裳!孩子養乖了也不成,非得哭鬧才叫機靈?請各位奶奶們養幾日我看看?我真的粗笨,什麼也不會,蒼天啊,誰懂我的苦我的心,要麼我們去見知縣大老爺,公堂上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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耆老們管着錢,自己賬目也不太明白,當然不會真與鈎大娘去縣衙對賬。

至于眼見着越來越呆傻的憐兒,村裡的婦人也隻好悄悄議論。不讓鈎大娘帶,難道她們養嗎?

想想她的爹娘,真養她,誰心裡不犯嘀咕呢?

主事的老爺們不說話,輪不到尋常人管。

罷了罷了,随緣吧。

唉,正是父母無德,可憐孩子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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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幾人初聽到一段,不免疑惑。

按照之前查得的線索,黃稚娘的瘋症是家傳的,現今村民又說,黃稚娘的外祖母栾憐兒并非天生瘋傻。到底哪個是事實?

如果不是天生瘋傻,為什麼栾憐兒、黃稚娘的母親、黃稚娘三代女子都心智不全?

三人先一議論。

柳桐倚道:“依我愚見,當以事實為準。栾憐兒已離世多年,村民所言或幼時見聞或聽長輩講述,未必準确。”

桂淳贊同:“姑且一聽,備做參考。”

張屏沉默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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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天生,栾憐兒為何呆傻?

村民們說,當年村中的婦人們分析過,尤其郎中的娘子大膽推測,鈎大娘沒生養過孩子,女子像她這般年紀,很易煩躁,或許耐不住小兒淘氣哭鬧。她在衙門做雜役,先夫又是牢卒,應懂些手段。可能是給憐兒喂了什麼東西,令其昏沉馴服。更可能是摻在甜米酒裡喂的。如此,憐兒看起來既乖巧,臉色又紅潤。這麼小的孩子不能碰酒,鈎大娘下藥再重些,孩子就廢了。

憐兒一直比别的孩子瘦小,呆呆的。她會說話,口齒清晰,聲音悅耳,與她聊些簡單的家常話,像吃了沒,天氣如何之類,她都能懂。但再難些繞些的話,她就不明白了。

鈎大娘一直說自己粗笨,不會做女紅,待憐兒大一些,她卻教憐兒做,憐兒竟做得不錯。并打掃做飯之類的活,鈎大娘也漸漸丢給了憐兒。

村中婦人看鈎大娘品酒吃菜支使憐兒幹活,不禁玩笑地道:“孩子養大了确實中用,娘子日後能更享福了。”

鈎大娘一聽此類話,立刻變臉瞪眼。

“真是捧殺我了,我一個衙門派來的老媽子,哪敢在小姐面前偷懶?隻是姑娘長大總要嫁人,到時候有了婆家,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不得怪我沒教養好?唉,老天在上,誰知道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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鈎大娘聲稱不敢享福,但飛快發福,數年後已成一虎背熊腰的婦人,除了一雙微凸的眼外,一點兒也不像扁擔鈎了。

原先的知縣早已升調别處。這樁孤女案,因鬧得比較大,亦被新知縣關注,循舊例辦之。

管錢的還是鄉長耆老,有年紀太大管不了或過世的,由鄉裡舉薦長者補上,帳上的錢少得挺快,鈎大娘與鄉老們一直扯皮互罵,都說自己很省,對方不幹淨。有幾回鬧到驚動縣衙,縣裡派人來雙方各訓幾句,平撫下去。

如此倒也算平安,直到憐兒十一二歲的時候,鈎大娘的一個弟弟突然來找她。

鈎大娘當時約莫六十左右,據她說弟弟比她小兩歲,但看起來歲數比她大,村裡人評價說得快七十了。姐弟兩個相貌完全不同。

鈎大娘整天肥鴨大肘子的滋養,面色紅潤,聲豪體壯,一雙凸眼凝蓄悍勇,誠一龍精虎猛的婦人。但如此豐滿,腦袋仍有些尖,長臉長脖,小個子。鈎大娘的這位弟弟則方頭短臉方下巴,身形高而胖大,挂滿松垮皮肉。腦袋像省去了脖子直接粘在身上,後腦勺與肩膀間疊出層層肥膘褶皺,厚闊大嘴常帶着笑,見人就發出呵呵聲,行走拖着腳步,像得過什麼病或腿受過傷,如此應是個憨厚的長相,卻泛着一股刁奸邪氣,村裡會瞧人的私下議論,這漢子不像走正道的,或哪位豪傑麾下的打手之流。他雖身量高大,卻習慣微躬着背,向上自眼梢斜處端詳人,神色谄猥,約莫經年被人呼來喝去。因歲數大了遭遣,或得罪什麼人被打廢了,躲在哪裡過了多年,如此到村子裡。

這老漢遇到女子,總要深看幾眼,咧嘴直笑。村中女子都繞着他走,男子們也覺得此非凡物,留在村中恐生波瀾。先由村正耆老們去和鈎大娘交涉,說縣裡讓鈎大娘照看栾憐兒,住的也是栾家房屋,鈎大娘無權帶親戚同住。

鈎大娘這回并未悍勇争辯,攜着漢子與鄉老們軟語應對。說兩人确實不是一個娘生的,漢子本是鈎大娘親姨家的獨子,自幼父母雙亡,在鈎大娘家長大,和親的一樣,戶冊也寫成是她親弟。弟弟自少年時起各處幫工,吃盡苦,老婆跟有錢人跑了,孩子夭折了,想學人做生意,拿了半輩子攢的錢同人往外地跑買賣,一去不回。鈎大娘以為弟弟要麼出事沒了,要麼發達了忘了她這個姐姐,誰料近期才得消息,弟弟是被人騙去做苦工,好不容易逃回來,人也半廢了。又這個歲數,難找活幹,若她不管,弟弟就沒活路了。求老爺們開恩寬容,她弟弟吃用都花自己的錢,可做些雜活抵房費。她今後支取隻少不多。

不知怎麼的,村正耆老們竟同意讓這漢子留下了。

有些風言風語說,這漢子手裡有點東西,孝敬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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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留在村裡,起初尚算安分,除卻愛瞅女子,沒别的出格舉止。鈎大娘漸漸地變了,擦脂粉戴首飾,用各種香味的頭油,衣裳也越來越鮮亮,與她弟弟兩人時常調笑,有幾回村裡好事的人竟看見她斜睇着她弟,吃吃嬌笑,喚道,“栓哥。”“我的栓哥呦”,“我的好栓哥,你可急煞了我~”

村民們品出了不對勁。

這老頭不是她弟嗎,怎麼一口一個哥呢?而且她弟的大名裡沒有栓字,相貌與戶冊文牒上所寫也頗有出入。

鈎大娘則解釋,栓哥是她弟的小名,戶冊文牒都好些年前的了,一直沒更換,弟弟在邊地礦山被搓磨多年,早變樣了。

鄉長村正耆老們裝聾作啞,不理村民反對。栓哥見誰都笑,村民拿不到他别的錯。有人在他盯着女子看時出手教訓,栓哥竟仆倒在地,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鈎大娘嚎啕說弟弟上了歲數,身體的根基也壞了,稍不留意可能就動彈不得,吃喝拉撒都得讓人伺候了。誰碰壞了她弟,就要管他到底!這可是京城邊上,不能無法無天!

于是村民見了這對姐弟都繞着走,更沒人管憐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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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兒當時的處境,村民們沒細說,隻神色或歎息或悲憫,含糊道,大人們請想,落在這兩人手裡……唉……

鈎大娘妒火炙熱,漸漸人前都裝不住了,憐兒臉上常有傷,每天跪着為鈎大娘捧茶捶腿洗腳,鄰居常見鈎大娘邊踹她邊罵——

“喪克的小騷婢,賤皮子生的小賤皮,奶奶我是教你學好!”

“在别處你舔恭桶都沒人要,除卻老娘天下哪有第二個善人!”

“妾是主母的婢,況且你個賤丫頭,比你爺的擦腳布還不如!讓你磕頭叫奶奶是老娘的慈悲!”

……

有實在看不下去的告知鄉長村正。鈎大娘又先一步到鄉長村正耆老面前陪笑,說她有事上禀,又不知如何開口……憐兒這孩子,許是因被她獨自帶大,當她是娘,卻一直沒爹,待見了她的栓哥老弟弟,格外依戀。鈎大娘以為,憐兒是把栓哥當爹了。哪知,鈎大娘掩住口,噗嗤一笑。

”哎呀,說來大老爺們莫怪不規矩,隻是小孩子家家天真罷了——她竟說,想做她栓爺的新娘子,這樣可以一輩子不離開栓爺,更不離開我了。嘻嘻~~奴還當她是小孩子玩笑話,說,你不懂的,你栓爺比你年長這麼多,怎麼能娶你呢?豈料她說,怎麼不能。栓爺年輕得很呢,就是栓爺一百歲,兩百歲,她也要做栓爺的新娘子,她還要給栓爺生好多小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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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不禁握緊了拳。桂淳冷冷問:“貴村竟如此放任這兩個畜生?”

柳桐倚道:“縱任惡行,即是禽獸為伍。”

說這段往事的幾個村民皆搖頭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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