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道:“這孩子,仍是有些福氣的。她的事縣裡的大老爺知道,比知縣大人更大一些的老爺可能也知道。即便大人們貴事多,暫時未理會,說不定哪天也能想起來。”
所以,挑到明處,鄉長等人就不能繼續裝聾作啞,順着鈎大娘和她栓哥弟弟的意。
其中一位耆老問,可是栾憐兒有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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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冷聲問;“是誰說的這句話?”
講到這段的村民們又都說記不清了。
“多少年前的事,講話的人早不在世了。”
“那婆子沒敢編謊話,村裡有郎中,一診脈自會分明。”
“這姑娘算是有福,鄉裡正好有一位縣衙的人,就跟老天特意派來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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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姓寬,名儉,乃縣衙戶房的一名書吏。據說系明經出身,頗有才幹,入縣衙時甚被看好前程,可惜性格太過剛介,得罪上司。旁人官越做越高,他卻愈滑愈下,被貶成小吏,上司仍覺得他在衙門裡晃着礙眼,于是捏個理由,遣他到鄉下,管些村民争地,侵擾官田,丈量圖繪之類難纏難辦的瑣碎事務。辦好了無功,稍有纰漏必罰。
鄉裡照看栾氏孤女的這本爛賬,起初也交給他理。寬儉精通算學,一理即明,稍一捋便抖出一堆線頭。鄉裡趕緊求縣裡派活将他調開。可栾憐兒的事,寬儉已洞悉。
他這時飽經風霜,不像年輕時那麼莽了,看出鄉裡和鈎大娘栓哥達成了某種協議。隻要栾憐兒不死不殘,能熬到嫁人,鈎大娘和栓哥怎麼折騰,鄉裡都假裝看不見。
鄉裡敢這麼大膽,必疏通了關節,不怕寬儉這樣沒實權又不受待見的小書吏上報縣衙。
于是寬儉沒有硬碰,假裝不理會,暗尋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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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心觀察鈎大娘和栓哥日常舉動。兩人都說一口流利的官話,聽不出口音,但飲食口味有别。
鈎大娘愛吃豬油,每每吩咐憐兒用肥膘煉制,喝湯吃面都要放豬油,最喜吃豬油酥餅蘸白糖,連米飯也用豬油拌。
栓哥則無此好,他豬蹄大肘子不少吃,卻隻吃素油炒的菜,喜放濃醬。
鈎大娘和栓哥對面吃飯,憐兒跪在桌邊服侍,有時端錯了飯,鈎大娘即對她一頓拳打腳踢。
不過煉豬油剩的脂渣,鈎大娘和栓哥都愛吃,鈎大娘吃蘸糖的,栓哥吃鹹口灑椒鹽面的。兩人閑時在房中廊下對坐,同吃一大盆油脂渣,你蘸糖來我灑鹽,共品一壇老白幹。
每每此時,鈎大娘先入座,劈臉給憐兒兩巴掌罵幾句小賤皮把脂渣炸成這樣,一腳将她踹開,讓她滾去别處莫礙眼,再斜睇向屋内,媚媚地喚:“栓哥,來吃脂渣渣呀,香得唻~~”
寬儉遂斷定,鈎大娘的家鄉或在南地,老栓像北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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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轄下的縣衙,身份審核極嚴,鈎大娘的戶冊文牒應該難尋纰漏。寬儉推測她原本的弟弟可能已不在人世。兩人都長年在外做工,戶冊需本籍衙門銷改,鈎大娘便鑽空子讓她的親親老栓哥哥冒用了弟弟的身份。
這對假姐弟真鴛鴦并非同鄉,是在何處勾搭上的?
寬儉不讨上司歡心,但與縣衙的幾個文吏交情不錯,遂寫出老栓大概的年紀與相貌特征,又繪了一張圖,托在刑房做事的友人秘密查一查,鈎大娘在縣衙做事時,牢中有無一個老栓這般的囚犯。
也怪老栓長得太有特色,沒多久,被查出,他果真是多年前一樁案子的犯人,自少年時起就偷雞摸狗,沒做過一天正事,因體貌彪悍,當過打手之流,混世也不講規矩道義,賣同夥坑幫派随手就幹,衙門的人隻納悶他是怎麼活到這把歲數的。
他上一回就是幫人看賭場時手腳不幹淨,被按個打殺人的罪名送進衙門。
本來判了斬立決,他頗有運,趕上先帝大赦,改發往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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鈎大娘彼時剛随着先夫搬到順安縣,往牢裡送飯時,與這厮對上了眼。
老栓在邊地做苦工多年,鑽了個漏子逃出,蟄伏回京城,據他後來招認說,是想報仇,發現當年的老仇人早被朝廷滅了,一時茫然,在街頭徘徊之際,竟遇到來縣城采買的鈎大娘。大栓頗善認人,鈎大娘胖了很多,大栓仍從她的尖發髻上将她認出,見鈎大娘買東西十分豪闊,于是尾随,再相認,當年隻是四目相對,情種心底,這時曆遍種種再相逢,情種變火種,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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鈎大娘說,老栓聽到衙門派她照看栾憐兒的事,笑她傻,真把自己當老媽子。所謂生恩沒有養恩重,這妮子爹娘已死,你這養母更勝過她親娘,她孝敬你,天經地義,你們母女不分彼此,她的不就是你的?
老栓則道,是鈎大娘對他說,她得了樁好買賣,小丫頭片子爹娘詐了财主的錢,沒福氣花,全死球了。知縣大老爺和财主家太仁義,這錢仍便宜小丫頭了,還雇人養她。本是個小賤種,豈配這樣享受?沒天理!可惜大老爺盯得緊,不能剁了那丫頭,先養着,管錢的那幫老頭們肯定也舍不得等這丫頭真長大了把錢一遭卷去婆家。憑什麼,她配麼?好哥哥呀,待咱們幫她受一受,也是替她消災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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鈎大娘和老栓都有了些歲數,在公堂嘴硬時,受了點刑,沒扛住,未待上報府衙,就死在了牢裡。
賬上損耗,都算成是被他們榨取。
寬儉也隻向衙門說,他覺得老栓身帶匪氣,于是起意查證,意外發現鈎大娘藏匿逃犯。其他的一概未提。
鄉長村正耆老們并未擔責。甚至在栾憐兒出嫁的時候,縣衙還表彰了他們多年的辛苦。
栾憐兒嫁的人,就是寬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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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們評價寬儉娶栾憐兒一事都挺含蓄。
隻道寬儉當年若直接幹預或委婉促使,讓栾憐兒擇一位年歲相當,出身忠厚良善人家的郎君嫁了,他仗義救扶孤女之舉必成一件美談,說不定能在縣志府志裡留下姓名。
但他竟直接把可憐的孤女娶了,不按義士該走的道路走,縣裡經營十幾年的感人故事有了一個不尴不尬的結局,他本人之前的舉動也必被人懷疑是别有用心。
據說鈎大娘在公堂上直接咆哮:“姓寬的跟我們是一樣的人,大老爺怎麼隻抓我們不抓他?老娘伺候那丫頭十幾年,姓寬的才是那個直接摘桃的!就因為我們是窮苦人,他是識文斷字的小老爺麼!老天不公,老娘不服!!!”
縣裡此後沒再提過栾氏孤女的事,時日一長漸被淡忘。
寬儉娶了栾憐兒後,旁人以為他會變賣栾家剩下的家産,帶着栾憐兒搬到别處去,沒想到他直接辭了官,住進村裡。
這麼做的緣故,有好事的分析,也是寬儉精于算計的體現。
由鄉裡代管的那筆财産,耆老們稱,全被鈎大娘和她的栓哥哥貪光了,甚至還虧空不少。耆老們好心,貼補了一些,拿栾氏的田産抵賬。且仁慈大度,沒有抵光,剩了點邊角荒地,當是贈給栾氏孤女了。
寬儉若僅是一個仗義相助的縣吏,大可以慢慢和鄉裡掰扯賬目。可他要娶栾憐兒,縣裡和鄉裡硬卡,他也不容易娶,所以寬儉很機智地,沒再提賬的事。
栾憐兒名下的财産,隻剩那處宅子跟一點邊角荒地。
宅子不小,但裡面死過好幾個人,被火燒過。鈎大娘帶着栾憐兒一直住在西南角的幾間屋裡,本以為經她們盤一盤,若栾憐兒出嫁,這處算被暖過一道,不那麼兇了。誰知鈎大娘和老栓落網,宅子又添一層煞氣。
曾有傳聞,桢氏爺孫積年騙來的金銀和栾生從安家順出來的寶貝被藏在這個宅子内。鈎大娘很信這個故事,借口種菜,和心愛的老栓哥哥把宅子裡的地皮寸寸刨遍,啥也沒翻出來。于是除了他們住的幾間屋外,其餘的地方更破爛。一下雨滿院稀泥,天幹燥風大時到處揚灰。
賣是肯定賣不了什麼錢。
剩下的邊角田地,又荒又貧,位置刁鑽,亦不好出手。
所以寬儉決定先存在自己手裡,暖上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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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時三四十歲,曾娶過一妻,是順安縣裘學正的女兒。寬儉父母早逝,仕途不順,娘子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嶽父見他就罵,要送他一座小院,寬儉傲不肯收,一直賃房居住。賺得少租不到什麼好房。有一回得罪了上司,房東竟是上司的親戚,寒冬臘月将他夫妻趕出。寬儉臨時租了一處便宜房子,久無人住,滿是灰塵黴斑。寬儉公務忙總不在家,收拾打掃全由娘子操持。娘子搬家受累染上風寒,打掃屋子又吸了黴灰,便得了肺疾。到處求醫,仍越病越重,幾年後香消玉殒,寬儉的一點家财也耗盡了。
旁人覺得他既窮又克親人,前程也不像很順,沒人肯幫他續弦。未曾想他竟娶到一個有田有宅的年輕美貌孤女。
雖然孤女心智不全,宅是兇宅,田是荒地,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太好的也輪不到他。
對寬儉來說,已算撿到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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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儉住到村裡,起初給人寫文書訟狀賺花用。他精通算學,熟知公文格式和衙門辦事的規矩,字寫得也不錯,找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他竟搭上了丁家。
又有人分析說,寬儉娶了栾憐兒住在渠裡村,肯定多少礙了點安家的眼,而丁家是安家的對頭,雇寬儉做事能順便惡心惡心安家,他們欣然為之。
寬儉亦欣然接受,先給丁家做些拟信抄書寫帖子之類的零碎活,漸得信任,一兩年後竟當上了賬房。
他這時确實像換了個人一樣,不擰不犟,手段靈活。
栾憐兒那幾畝荒地,他雇人整理耕種一番,種些巧樣果蔬,采收後,最好的一批送給附近寺院和昔日的縣衙同僚,剩下的贈送鄉鄰,自家食用。
他很留意與鄉鄰的關系,避開安家,沉斂不張揚。即便後來賺了錢,也沒在渠裡村擴買田地,隻一點點整修那座宅子。先修院牆,再緩緩翻修各處。
栾憐兒變化亦很大,她起初隻是一個又瘦又小的秀美姑娘,嫁給寬儉後,漸漸豐潤起來,枯黃的頭發變得濃密黑亮,仍懵懂無知,但雙眼有了神采,面容常帶笑意。
數年後,她生了一個女兒,即是黃稚娘之母,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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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儉已賺了些錢,雇得起奶媽和兩名打掃做飯的幫傭。寬儉自己穿戴一直很樸素,但總會從縣裡甚至京城買衣飾首飾給娘子和女兒。母女二人嬌豔美麗,像一對瓷絹人偶。
這時人人覺得,寬儉真是得了至寶。
栾憐兒和梨花不怎麼在村裡走動,寬儉每天晨起去小盞村丁家做事,傍晚才回。閑暇時,寬儉親自駕馬車,帶着憐兒和梨花去縣城京城或附近鄉集廟會遊玩,此應是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光。
村裡有忠厚老者勸寬儉,趁着眼下光景好,趕緊把這處宅院和那點盤好的地賣了,在小盞村或縣城另買産業遷居,如此能長久安穩。
寬儉也有此打算,但他前妻就是搬家勞累緻病,他怕重蹈覆轍,又想等梨花稍大一些。再則,賣這處宅子仍不太容易。正相看着,憐兒又有孕了,搬家之事暫時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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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沒有和玳王漫步禦田共用晚膳,如此簡潔相見後便告辭回京。
蘭珏與諸吏恭送,蘭珏随後返回居處,稍做準備。
他亦必須立刻離開念勤鄉,再返回豐樂縣一趟。
永宣帝遣了一位小宦官有亨與殷侯同來,向蘭珏傳話。
“何述性微孤介,又是工部任上,主持壽念山之祀,略有些勉強了。朕聞得他與地方衙門起了點沖突。蘭卿尚在假中,念勤鄉距壽念山不遠,蘭卿可照看一二。”
蘭珏恭領聖谕,心道近來運勢險奇,盡做些奔于夾闆間,出力難落好的差事。
太後祭祀壽念山,被前日和王墓大案一鬧,本就不尴不尬。特意選了親侄兒主持。何述在工部衙門長年喝閑茶,總算得一風光美差,關鍵時刻,蘭珏咣地來了,何述必要恨煞。
不過,蘭珏苦中作樂想,能暫時離開念勤鄉,出去走動走動,當是偷閑郊遊了。
除了有亨公公外,還有一位冉老大人的學生,翰林學士蔚興随殷侯前來,在蘭珏離去這幾日暫為玳王講學。
有亨公公則陪伴蘭珏前往壽念山。
蘭珏先整理好玳王的功課,轉與蔚興,
蘭徽不能同去,眼巴巴看着蘭珏收拾行李,一副委屈又懂事的模樣。
蘭珏也不甚放心,蘭徽初次身在一群陌生人間,小小年紀,卻宛如置身官場,實是受了老父親的連累。
蘭徽沒向蘭珏說殷侯問了他什麼,蘭珏也沒問。
但蘭徽把殷侯送他的東西拿給蘭珏看了。
是一盒棋戲,可在外出時随身攜帶玩耍。
棋子是瑪瑙的,每一枚都有天然獨特的花紋,非常漂亮。蘭徽顯然很喜歡。
蘭珏亦沒多說什麼,由蘭徽将棋戲收好,蘭徽嘀咕道:“殷侯爺好年輕,不過也很威嚴。”
蘭珏微笑,知道蘭徽是想起了外公柳老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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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老太傅在世時,蘭徽去柳家,每每見外公,都非常敬畏。外公很嚴肅,可也曾摸着蘭徽的頭笑過,考他學問,教他握筆的姿勢,答對了還給了點心吃。
蘭徽回家後告訴蘭珏,蘭珏也很意外也堂堂柳太傅竟喜歡吃甜食。甚至太傅過世前一年,還抱蘭徽在膝上,教他繪畫的布局與筆勢,叮囑蘭徽書畫皆要「脫開柔俗旖旎之濁氣,鍛煉清骨勁骼」!給了蘭徽一匣文具,兩箱書畫。
蘭徽剛歡喜收下,柳羨轉頭吩咐柳遠速速安排蘭徽進柳家學塾讀書。
柳家學塾威名在外,柳氏一族所有家住京城或周邊的适齡孩子都在學塾中熬煉,不看家境與父祖官職,隻憑自己的功課學問厮殺。進過學塾的柳遠和柳桐倚曾對蘭珏稍提過學塾的事,辛酸中含着一絲蒼涼的神情蘭珏至今難忘。
蘭徽聽說要進柳家學塾吓壞了,之後柳家一來接就裝病。太醫院的老醫官,平日遇到蘭珏都不怎麼理會的,竟登門拜訪,說聽柳遠提起外甥的病症,引起醫者的好奇之心,想替小公子診一診脈,望請勿怪唐突。
柳遠當時才五品官職,低老太醫一輩,怎可能請動這位老大人。
蘭珏心知肚明,搪塞了一陣兒,敷衍不過,不得不讓蘭徽相見。
蘭徽拿熱毛巾捂頭,初夏天穿了兩層厚袍子,又學傳奇小說中所寫控脈之術,在胳肢窩底下夾了個小罐,方才讓老太醫看脈。
老太醫略一診,通情達理道:“天熱,小公子畏暑,又有些燥氣,積食阻塞。待先開個清疏滋補的方子,調養幾日。”
蘭珏深深看了一眼蘭徽,謝過老太醫。
老太醫離去前閑聊般道:“小公子聰穎秀慧,令老夫想起先柳府君,惜府君早逝,小公子骨清質純,更是福澤綿長深厚。”
蘭珏再向老太醫道謝。他自然早就明白為什麼柳老太傅越來越關注蘭徽。
蘭徽相貌随母,又很像他的舅舅柳知。
便如同玳王神似殷侯一般。
血脈牽連,委實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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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王得知蘭珏暫時離去的消息,非常歡喜,讓蘭徽過去與他同住。
蘭珏細細叮囑了蘭徽一番,又緻意卞公公,懇請關照。随即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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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亨公公和蘭珏各乘一輛馬車,車行迅速,蘭珏越來越習慣趕路,挑簾看窗外暮色,思緒又轉回今日殷侯詢問玳王遇刺一事。
殷侯的主要目的應是敲打。
目标是太後。
昔年宸妃陡然離世,暗中一直有傳言,宸妃專寵,招人嫉恨,并非染病不治,而是被下了毒。
另有一說,宸妃确實得了病,但有人買通禦醫,在藥方中動了手腳,将小病變成不治之症。
宸妃薨後,先帝确實将幾名禦醫治罪,其中一位逃了,多年後在某地被發現,未待審訊,便飛快畏罪自盡。
先帝在宸妃離世後對所有妃嫔都很冷淡,待皇後更是疏離。
先帝當時的妃嫔,除了宸妃外,幾乎全出自貴而無權的世家,性格一水兒的賢婉端淑。最能幹出買通禦醫之事的似乎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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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皇上尚未大婚,更無子嗣。
蘭珏大不敬地想,若皇上這時……皇上的幾個弟弟中,玳王最不讓人省心,但最有可能即位的還是他。
那麼,誰迫切想趁玳王落難時除掉他呢?
仍是太後嫌疑最大。
若其他皇子即位,太後皆能壓制其生母,即便兩宮太後共尊,亦是何太後專權。
但,如果玳王為帝,随便擡舉擡舉外公或哪個舅舅,殷家再和撫養玳王的薛太妃聯絡一下感情,太後隻能尊貴地在後宮吃齋念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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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蘭珏覺得,這次對玳王下手的人不是太後。
太後替玳王祈福之舉着實做作,京城遍地名刹,太後祈福偏偏挑一座野廟,洋溢着強忍歡喜的氣息,祈福總生幺蛾子更跟惹了天怒似的。
何述亦當真可惡。
但,太後和何家仍不像幕後主使。
證據,目前沒有。
按馮邰訓張屏的話說,隻是臆測。
若要強辯,那些謎案傳奇也大多如此麼——乍一看最像真兇的那個,往往最無辜。
想到這裡,蘭珏失笑,本部院越來越像刑部或大理寺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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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徽和玳王遇到的那一串事,蘭珏至今回想仍心驚。
自從蘭徽被找回後,偶爾一時不知蘭徽的蹤迹,蘭珏心裡就一緊。
他又怕盯兒子太緊反讓徽兒更覺得不自在,隻能做一個默默操心的老父親。
今天殷侯的敲打,亦在暗示,玳王與蘭徽走到那個村子,遇到黃氏,或并非偶然,而是經人缜密安排設計。
殷侯與他和徽兒聊天,更是猜測,可能他蘭珏也是這計劃的一環。
殷侯如此推測有其道理。
蘭珏是在今上即位後才仕途陡然順遂的,很多人譏諷他“工于媚上”,甚至編排他得了懷王的青睐讨了太後的歡心。
他與玳王以往無甚交集,卻在玳王遭貶後突然休假,奉旨陪伴玳王。
玳王在他陪伴時遇刺了,和他兒子一起失蹤了,險些被鄉野瘋婦害了……
最後救下玳王的張屏,也是他蘭珏的學生。
站在殷侯的位置一想,實在太湊巧,真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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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暗暗苦笑,自己這般無根基的人,為官的驚險與無奈之一,便是被卷進如此的漩渦,連累兒子一同遭罪。
蘭珏冷靜情緒,繼續思考,抛開殷侯猜疑他蘭珏的這一層,殷侯的想法合理麼?
如果玳王去那個村子真是有人暗中引導。幕後操控之人先要在玳王被貶前,布置好一切——
自行或委派心腹取信于玳王,給玳王地圖,引誘玳王往某村的方向跑,還要讓玳王覺得是自己想去的。
能行此計的,要麼是玳王的伴讀,要麼是玳王貼身的宦官。
玳王的伴讀皆是貴胄子弟,近身服侍的宦官乃從宮裡帶出來的,非同一般。
能支配這兩種人,幕後者的身份……
難怪殷侯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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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将思緒收回主線,往下梳理。
按殷侯的推測,幕後之人再要安排行刺,注意分寸,不殺玳王,隻讓他落單。并引導落單後的玳王仿佛誤打誤撞一般到達渠裡村……
之後呢?
那個村子裡有什麼?幕後者要大費周章引玳王前去?
看殷侯的意思,似乎覺得幕後之人正是想引玳王見到瘋婦黃稚娘。
再然後呢?
由黃稚娘燒了玳王?
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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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王遇刺後,和蘭徽在鄉間亂跑。若真有幕後之人,其一直在掌控關注,這時明明有大把機會輕易除掉兩個孩子。
為什麼耗費諸多心機算計讓玳王落入一個尋常村婦之手?
幕後之人閑得慌?
他迷信?他是在姥姥廟裝神弄鬼的另一個教主?必須燒了玳王祭天?
為何一定要黃稚娘來燒?
以蘭珏所知的各種歪門邪道祭祀,行祭的巫女一般是未婚,或聲稱被什麼靈異附身。
而黃稚娘,尋常村婦,被男子欺淩至瘋癫,生過孩子,神智不清,毫無異能……
幕後之人為什麼選中她?
難道是賞給最忠實的信徒一個機會,籍此昭示,汝等追随本座,再瘋也能幹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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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揉揉額角,着實推論不下去了。
玳王、黃稚娘,隔着浩瀚天宇的兩人,偶爾相遇已很離奇。猜測二人之間有什麼陰謀糾葛安排簡直荒謬。
但更荒謬是,殷侯偏偏如此猜測了。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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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閉了閉眼。
本部院,還是安心在禮部吧……
刑部和大理寺,真的太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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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柳桐倚和桂淳三人繼續詢問村民,拼湊往事。
村民們對他們講過往種種,都小心收斂情緒,但提到栾憐兒和寬儉,便有壓不住的惋惜。
栾憐兒生梨花時很順,大多數人以為,生二胎會比頭胎稍安穩容易些。
她體态嬌小,不過孕時一直很留意飲食,吃得精細适量,肚子沒有特别大。
憐兒每日适當走動,服侍她的兩名仆婦聰明忠厚,寬儉早早與鄉裡最好的穩婆打了招呼,生産那日,穩婆飛速趕來,且帶了兩名懂醫術會接生的婦人陪同。
一切安排得可稱完美妥當,誰都覺得應該萬無一失。
偏偏憐兒難産了。
血崩而逝,孩子生下後也沒活滿一刻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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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儉當時四十餘歲,沒多久就白發蒼蒼,仿佛一個被抽幹了精氣神的小老頭。
他時常恍惚,做不了賬房這樣的精細活,被丁家派去守守庫房,歸置些文書。
他花光原本打算在城裡買新宅的錢,為憐兒在某尼庵附近求了塊墓地,經常往山上跑,不是燒紙,就是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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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逢變故時,往往把不幸的根源歸于玄虛,又欲從玄虛中獲取慰籍。
寬儉覺得,他确實克妻,而且每逢搬家就讓家人不幸。
挺多人勸他,這院子邪性,憐兒和孩子出了這樣的事,他更得帶着梨花趕緊搬走,寬儉就是不搬。
有一回他竟把一個勸他搬家的人打了一頓,從那之後沒什麼人敢當面勸他了。
被打的鄰居表示不會記恨寬儉。
“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啥。本來我們好聲好氣說着話,他突然蹿起來給我一拳。”
寬儉打完鄰居,又突地安靜,直盯着空空的院子,平靜地道。
“不住在這,我就見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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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宅子本已有許多故事,此後傳說更多。
仆婦半夜起身,發現寬儉與一名白衣女子站在樹下……仆婦次日趕緊辭工。
另一名仆婦晚上常常聽到女子的歌聲,某次深夜醒來,無意中往外一看,見寬儉與一白衣女子執手立于月下,不遠處還有一個紅衣女子……
廚娘中午做飯,到後院小菜園摘點青菜,發現一老者與一後生背對着她挖地。廚娘以為是寬儉請來整院子的,正要靠近搭讪,老者緩緩起身:“大妹子,可見過我的箱子?”一回頭,亂發覆面,滿臉泥污。廚娘尖叫暈倒。
有一村民去别處吃酒,深夜回村,月色清亮,一路坦途,忽遇一老婦。村民招呼道:“媽媽半夜出來做甚?”老婦問:“可見過我家少爺?可見過我家少爺?”村民這才發現老婦雙腳距離地面數寸,頓感到好像有一盆冰水從天靈蓋澆下,渾身發顫,眼前模糊,隻隐約見老婦飄飄盤旋,直接穿進了那座宅子的院牆。
……
寬儉家的仆婦經常換,寬儉給工錢很大方,他在家也不怎麼說話,總悶在屋裡,隻在逗女兒時才變成一個慈父。但附近鄉裡幫傭的婦人沒幾個願意在他家待,都說那宅子太陰了,不敢久待,若不是看梨花太可愛,給再多錢她們也不幹。
寬儉一直沒完全魔怔,應也是因為有梨花這麼好的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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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幾人聽到這裡,又想起那間小廟神台上的刻字。
柳桐倚問:“聽聞梨花姑娘心智亦與尋常人不同?”
向他們說往事的村民們神色各異,不怎麼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張屏問:“梨花姑娘是否先天心智異常?”
村民們回答仍很模糊。
“不曉得是不是天生如此。”
“很多病症一開始不顯的。”
……
張屏再問:“梨花姑娘,小時候心智異常麼?”
挺多村民沉默了。
一位老婆婆歎道:“她小時候,比一般孩子聰明。又聰明又好看,不然怎有這麼多人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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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村民都說,梨花比她姥姥她娘親都好看,黃稚娘與苋苋更不如她。
整個鄉幾輩人裡應該沒有比她更美貌的姑娘。
梨花性子好,又極聰慧,學什麼都快,認得字,看了好多她爹的書,村裡的孩子争着和她玩,她能幫一堆念學堂的男娃寫功課。阿婆嬸嬸們也喜歡她,常送她吃的,憐惜她沒母親教導,又教她女紅,梨花也一學就會,經常幫鄰家做針線,繡些花邊手絹香囊送給阿婆嬸嬸們。
可惜這麼好的姑娘,因為上輩人的事,一直沒人敢幫她說親。
後來招了黃郎中當上門女婿,跟她娘當年嫁她爹似的,看似無奈湊合,其實竟是好歸宿,真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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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梨花的村民大都如此贊美梨花幾句,匆匆帶過,将話頭引向黃郎中和黃稚娘。張柳桂三人當然不會放任關鍵被模糊。
柳桐倚問:“據說,黃郎中為梨花姑娘醫治心智混亂之症,由此與她結緣。可,若梨花姑娘小時候十分聰慧,她的心智是何時混亂的,此症因什麼而起?”
村民們又沉默。
桂淳道:“難道這家的女子到一定歲數就發病?”
有村民含糊應和:“唉,真說不好是不是天生的……”
桂淳追問:“梨花姑娘幾歲發病?她是一下子瘋了,還是先有微小的不對,之後更糊塗,再之後愈發糊塗?”
村民們繼續支吾。
張屏肅然:“此事關系案件緊要,請務必明白告知。”
桂淳補充:“她畢竟是罪婦黃氏的親娘。”
村民們大多仍不肯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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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問到一戶人家時,這家的老奶奶願意告知往事,并讓孫子請了另一位婦人過來。
老太太姓鄭,嫁到渠裡村六十多年了,梨花是她看着長大的。
她讓孫子請來的婦人童氏則是梨花小時候的玩伴,嫁給同村的男子,住在鄭妪隔壁。
張屏柳桐倚和桂淳跑了半日,有種挖到寶的欣喜。
鄭妪還讓孫子給他們端茶遞點心,三人忙婉拒。
張屏拱手:“請教老人家,梨花到底為什麼心智失常?”
鄭妪歎息:“非老婆子隐瞞,這事村裡可能沒人曉得真相,也與我們村無關。梨花她爹愛燒香,總去山上祭拜梨花的娘,老往廟裡捐錢,常帶梨花一起上山。忽有一天梨花就不出門了,村裡人也看不見她。以前在她家幫傭的婆子全被她爹辭了,從别的鄉另請了新傭人,新幫傭不怎麼出門,不跟村裡人講話。”
張屏問:“這時梨花姑娘幾歲?”
鄭妪道:“十六七歲?”
童氏點頭:“對,她和我同年。比我大幾個月。小時候我常找她玩的,記得她突然就不出門了。我不敢去她家,見她總不露面,村裡謠言說她得了急病,還有人說她已經沒了,我吓壞了,約上另幾個玩得好的姊妹一同敲那宅子的門,沒人應。她家之前的幫傭我認得,但這時已被辭了。那兩位媽媽也不是我們村的,我央爹娘尋人問,我爹罵我多事,說别管他們家的事。我娘心軟,她也好奇,托了臨村的遠房親戚,好容易與其中一位媽媽聊了兩句。那媽媽說梨花是在山上受寒染了病,像是水痘之類,原本的兩位媽媽都沒出過痘,梨花爹怕她們染上,便辭了她們另請人照顧梨花,辭前多給了挺多工錢。那媽媽還稱贊梨花爹厚道。”
柳桐倚問:“那幾位媽媽……”
童氏道:“當時她們都跟而今的我歲數相近,應該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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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大病之後,就神智不清了。
桂淳問:“從梨花姑娘生病不露面,到她出現且糊塗了之間,大概有多長時間。幾個月?一年?”
鄭妪和童氏互相看了一眼,神情一瞬間都有些微妙。
童氏道:“應該沒有一年。約莫大半年左右。”
桂淳再問:“梨花姑娘神智不清是漸漸糊塗,還是一開始便很糊塗。”
童氏道:“她一開始糊塗得比較厲害,認不出人,跟……跟……”
桂淳接話:“跟她女兒,罪婦黃氏很像?”
童氏點頭。
張屏問:“與憐兒姑娘症狀相近否?”
鄭妪搖頭:“和她娘親不一樣。她娘親像個小孩子,看着比尋常人鈍一點,反應慢,繞彎的話聽不懂。但她娘親一直文文靜靜的,見誰都笑盈盈的。梨花後來嫁給黃郎中才像她娘親,一開始完全不一樣。”
童氏接着道:“等梨花爹讓人看望梨花時,我立刻去瞧她,剛一見就吓着了。和以前的梨花仿佛不是一個人,好像魂兒沒了或被什麼上身了一樣,根本認不出我們,胡言亂語,一時木木呆呆地傻笑流眼淚,一時砸東西亂喊。我看了她回去後自己也病了一場。”
村中又生出很多謠言,愈發邪乎。
有人說梨花在山上撞了什麼。
或有人說寬儉其實拜得不是正神,而是什麼邪門歪道,把女兒陷進去了。
還有自稱有異能的人士道,梨花背後有好幾個影子,是桢氏、栾奶媽、憐兒同想借梨花之身複活,幾鬼争舍,梨花魂魄不能承受,被打散了。
更有偶爾路過此地,輕易不出山但着實看不下去了的老仙人說,什麼桢氏栾生作祟,全是假的。根源要上溯到某個他不願點名的隔壁村大戶,昔年為壓制安家特意挑了這塊地擺陣,陣中封了某妖邪暫不能明說之物做陣眼,吸人靈魄滋養。從桢氏到憐兒全是生祭,寬儉早已被邪魔攝住心神,成一傀儡,才離不開這座宅子。此邪陣非尋常法師所能破解,他老人家若勉強破之,恐也要散去一二百年功力,用掉至少幾十兩銀子的法器……
寬儉仍很沉默,這時卻沒再燒香祈福,且把登門拜訪的法師都攆走了,請遍名醫為梨花看診。
梨花喝了很多湯藥,漸漸不吵不鬧,但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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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恕在下直言,梨花姑娘如此狀況,更像遇到了什麼歹人。京郊寺觀雖是寶地,香客衆多,但世上哪裡都有壞人。梨花姑娘長得漂亮,她爹好像不會武藝,她家雇的幫傭也都是婦人吧,如此在山野偏僻處,很容易被心存歹念者盯上。神神鬼鬼的傳說都有人猜,卻沒人猜過這一點?也沒誰問問她爹或她家幫傭是不是出了這樣的事?”
鄭妪說:“回大人話,肯定有人懷疑過,但不像。”
桂淳抱拳:“怎麼不像,請婆婆細說。”
鄭妪道:“若是被歹人所害,失去心智,一般會躲人,怕人靠近。梨花當時不是這樣,她總想往外跑。”
瘋得厲害的時候,她常常喊——“還我,還我。”
“求求你了,我别的都不要。還我。”
桂淳沉默了一瞬。
張屏問:“梨花姑娘所指的,是人,還是物?”
老婦人搖頭:“那誰知道。”
所以村裡才謠傳她被妖邪攝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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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氏道:“有一回,我遠遠看見梨花在她家門外站着,就走過去和她說話,她一直對我笑,眼睛看着我,好像瞧得又不是我……我問她,「梨花,你還認得我嗎,我是春梅呀。」她盯着我,好像想起什麼了,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說,「春梅,幫幫我。」她家婆子開門出來了。她抓我抓得特别緊,我有點慌,跟她講,「說吧,什麼我都幫你。」她說,「幫我找他。」我問,「他是誰?」她緊抓着我一個勁兒地念叨,「幫我找他,幫我找他」……兩個婆子就把她架回去了。我一直不曉得她讓我找的是誰。”
柳桐倚肅然不語。
桂淳問:“寬儉呢?可有異常?”
鄭妪道:“她爹還是那樣吧。”
童氏也道:“梨花爹不怎麼跟村裡的人走動,也不愛說話。要麼出村辦事,要麼在宅子裡不出來。”
鄭妪又道:“對了,那時村裡有人覺得梨花爹沒了娘子,唯一的女兒也瘋了,等老了恐怕沒指望,還想勸他續弦哩。”
那座宅子着實邪性,寬儉性情愈發孤僻,貌似也真的克妻,但挺多人暗暗同情敬佩他,覺得他算個疼妻女有擔當的爺們,命差不能怪他,他也盡力了。
甚至有人想撮合寬儉與某位曾有三四個前夫的寡婦,兩強相遇,或出奇迹。
但寬儉都謝絕了,更不搬家。
數年後,黃郎中來到這個村子,寬儉請他給梨花治病。
鄭妪和童氏講到這裡,又說出那句張屏柳桐倚和桂淳聽過多次的話——
“黃郎中啊,真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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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與有亨公公出了念勤鄉,轉上官道,馬車暫住,有亨公公遣人請蘭珏下車商議,走縣内道,還是直道。
原來豐樂縣境與天下諸縣一樣,并不是四方平直的一塊,而是與鄰縣凹凸相接。
念勤鄉在豐樂縣邊界,到壽念山,在豐樂縣境内走,曲折彎繞。如果取直道前去,則要經過順安縣境内。
蘭珏聽到順安二字,不知怎的,心中莫名的小浪花微地激蕩。
仿佛什麼熟悉的氣息在召喚一般。
怪了。
本部院沒怎麼到過順安,在此地也無熟人啊……
有亨公公見蘭珏做沉吟狀,以為他是讓自己做主,甚是欣慰——
久聞蘭侍郎會來事,名不虛傳,并非眼裡隻有那些老公公。
有亨便先道:“從别的縣裡過,可是又要驚擾當地呢?”
侍衛禀道:“皆是京兆府轄内,過幾個縣都一樣。少過幾鄉,還少打擾。”
有亨公公道:“那麼,咱家以為愈快愈好,蘭大人看呢?”
蘭珏道:“極是,依公公所言,走近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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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趕了一段路,天黑了,蘭珏與有亨公公在順安與豐樂交界處的驿館停宿,晚膳與早膳都吃簡單素食,睡前與起床後各用淨水沐浴。
驿館接待所用之物全是新的,唯獨館舍沒有新蓋。蘭珏命随從厚賞銀兩給驿館,免得禦史台再添新作。
次日卯時,蘭珏與有亨公公啟程,沿着官道一路快趕。朝陽初升時,馬車忽漸緩,蘭珏的家仆到車前,低聲禀道:“大人,小人方才看見王侍郎的家人了。”
蘭珏心裡一頓:“王侍郎在附近?”
家仆道:“正是。”
蘭珏按一按額角,吩咐随從知會有亨公公,命馬車停下。
下了馬車,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燦爛晨光中輕快縱馬迎來。
蘭珏前行幾步,王硯翻身下馬,爽朗笑道:“佩之,太巧了。你怎的在此?”
蘭珏微笑,有亨公公亦下車與王硯見禮,與王硯略聊了幾句,即返回馬車。
王硯與蘭珏往空曠處踱步,蘭珏簡略說明此行原委,王硯道:“辛苦我們蘭大人,又做這兜底苦差。給阿述兜底可不容易。”
蘭珏再笑,亦問:“墨聞兄仍未返京,還在查案?”
他早瞥見遠處王硯的小厮正伴着幾個農夫打扮的漢子,旁邊還有一個愁眉苦臉的文吏。
王硯揚眉:“是啊,方才唯恐蘭大人公務中聽這些會有不便,未敢細說。我為理那塊荒地的案子本想回京一趟,哪知路遇幾位鄉親,說自家祖墳出了點異事,我既已得知,順便查查。”
蘭珏道:“莫非是百姓争墳?此類糾紛微卻棘手,王大人洞悉深邃,燮理陰陽,必一觀而知真相。”
王硯竟連争墳奪樹都過問?
蘭珏仿佛聽到了馮邰的冷笑聲。
王硯神色稍正經了些:“我原也以為是争墳,此乃地方衙門公務,刑部不管。但聽這幾位鄉親講述,又不像尋常村民紛争,頗有蹊跷。這幾位鄉親是順安縣北壩鄉小盞村人士。”
北壩鄉?
蘭珏微凝眉。
那不是……
王硯回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他們本是渠裡村人,多年前遷居小盞村。先祖的陰宅仍在渠裡村境内,近日發現某處陰宅有異,和渠裡村的村民起了争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