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湛,“小的時候,我遭暗殺,中毒躺了好久。你說,再這樣就錯過花期了,然後就抱着我到院子中看花開。那是荼蘼,韶華勝極,卻昭示着暮春将盡了。不過,承怡,你那個時候抱着我,很不用心。”
趙毓,“啊?”
文湛,“頗敷衍。就那麼松松垮垮圈着胳膊,似乎,既不怕我從你膝蓋上掉下去,也不怕我被人搶走。”
“呃……”趙毓,“我就那點力氣。”
文湛,“所以,我當時就想着,以後換我抱着你,我一定要用力,絕不能像你那般敷衍!”
“可是,承怡。”
“太緊,你會傷着。”
“太松,你就走掉了。”
“文湛。”趙毓輕輕歎息,“我們不是布衣夫妻,本就沒有平凡厮守、柴米油鹽的福氣。”
謝翾飛一隻手需要杵拐,所以給趙毓準備的藥湯就放在一個罐子中,系了根麻繩,正好單手拎着。
天亮雨就停了。
趙毓坐在殿外的青石台階上啃人參。
謝翾飛哭笑不得,“趙先生,老參不是這麼個吃法。啃太多,無法克化,不但于恢複體力沒有助力,反而更會傷身。”
“不是老參。”趙毓晃了晃手中白胖猶如蘿蔔一樣的人參,“老參也長不了這麼肥美,這是自己種的,不是長白山裡挖的。前年,我在獵宮看見後山挺好的,深林巨木、嶄岩參嵳,就劃了一塊地,讓黃枞菖找人種參。自己種的人參白白胖胖,藥性不那麼大,能泡藥酒,也能炖雞湯。”
謝翾飛把藥罐子遞給他,“喝吧。”
趙毓就着白胖人參喝了藥,苦不堪言,當真是苦不堪言。
謝翾飛,“别想那麼多,修身養性,悠然度日,會好起來的。”
趙毓把空了的罐子遞給他,“謝兄呀,如果,我……”
“沒有如果。”謝翾飛,“你現在虛弱到連上馬都做不到,那些心思,不管高低都是虛妄,棄了吧。”
趙毓沒說什麼,連手中的人參也不啃了。
謝翾飛看着趙毓,向前走了兩步,就坐在他身邊,一同看着遠方。
獵宮恢弘,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珰。
此處視野極佳!
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涯。
謝翾飛,“趙先生與我相交,是陛下登基改元,你離京之後了。”
“那個時候剛剛好。”趙毓說,“你是王謝門庭的棄子,我是廢王,沒有能力翻江倒海,隻能談風月詩酒,号稱君子之交。要是再早一些,楚相執掌禦史台,謝庭玉蘭與皇帝長子私交甚密,彈劾的奏折一定淹了我父皇的案頭,我那四萬兩的年俸,在楚相谏刀之下,也是無論如何都保不住了。”
謝翾飛沒說話。
趙毓扭頭看看他,“怎麼了?”
“殿下。”謝翾飛輕笑了一聲,“其實,從剛認識你開始,那時你已經被廢黜,可有許多次,我都忍不住稱呼你為殿下,隻是,始終還是忍住了。”
趙毓不解,“這又唱哪一出?”
謝翾飛,“就像方才所說之事,如若我們當真于先生寵冠諸王時結識,鳳化末年朝局宛如滔天巨浪,于趙先生,頂破天就是被罰年俸的事,于謝家可能就是滅頂之災,于我,怕不會被挫骨揚灰吧。”
趙毓聽着,沒說話,轉回了頭顱,繼續看着遠方山川河流。
穹隆雲桡,宛潬膠戾。
謝翾飛,“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我的腿是怎麼瘸的?”
趙毓,“被斬斷青雲路,左右不過是我表哥那場戲。”
“不是。”謝翾飛,“還真不是。”
趙毓,“怎麼?”
謝翾飛,“崔侯那場戲,有謀略,有犧牲,亦有真情。帝王彈指之間一場局,儲相人選必須了斷青雲路。可是,不服不忍不從又能如何?即使能攀清要文官這條雲梯,就一定扶搖直上九重天嗎?淩煙閣,依舊是一層一道鬼門關。不過,崔侯的戲,有起,有落,有深陷其中不瘋魔不成活的看客,也有趙先生這樣披肝瀝膽的骨肉至親。前有呼,後有應,雖有遺憾,這十幾年,也消彌于社稷山河之重,與高爵厚祿的大功業之中了。”
“我不同。”
“我這屬于拔劍四顧心茫然。僅是打馬球的一場意外,就斷了我一條腿,也斷了我的科舉仕途。沒有兄弟阋牆的陰謀詭計,就是馬夫母親病重,有些恍惚,沒有照料好馬匹,以至于球場上忽然受驚,将我掀翻,踏碎我的腳踝骨。又恰逢我祖父十年不遇開壇講經,滿朝大儒、謝氏門生故吏都在,沒有人因為我這事就去打斷那樣的盛會,也沒有人頂着不孝不忠大不敬的大罪名拿祖父腰牌叩宮門請太醫,所以,傷情就耽擱了。”
趙毓異常意外。
謝翾飛,“如趙先生,如崔侯,能浴火重生之人,鳳毛麟角,而多數人,都在和光同塵之中,隐入塵埃了,也就學會了如何甘為庸平。那些心思,不論高低皆為虛妄,當真棄了。”
“這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想做的事很多,不能做的事也很多,最後做成的事卻很少。你看獵場這蒼梧西極,重林豐茂,白鹿狡兔,你在,它們在,你不在,它們依舊在,隻是,你看不到了。孟夫子話語引出典故随遇而安,也引出典故當受則受,這世上的人,十之八\九也不會與天争,趙先生可學布衣百姓,采菊種豆,悠然見山,從善如流吧。”
趙毓笑了,“翾飛,這不是布衣,這是陶淵明。”
“真正的布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賦稅徭役泰山壓頂,有時年景不好,想要有種子,一家大小撐過春荒,還要從地主那裡借印子錢,利滾利,那可真是一睜眼就欠錢,當真沒有陶淵明的悠然,沒空見山。”
“我懂你的意思,也謝你的善意,隻是,……”
“我不是布衣。”
謝翾飛順着趙毓的眼神回望山川崇嶺,就聽見趙毓說,“獵場是皇家禁苑,謝兄來得少,我卻經常來。從小到大,一年四季,想要打馬球,想要獵鹿,想要網魚,哪怕什麼都不想,就策馬撒歡,南苑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趙毓的手指向遠處,“這裡比雍京靠南,峰巒疊嶂,四水彙流,一向以泱漭之野、汪湟之池為名。從獵宮這裡看,入眼的風景很像大正宮珍藏的那副大鄭全域圖,再幻想一下,還能看到九州萬方,王業社稷,隻是,這裡是看不到布衣百姓的。一個是獵宮這裡實在太高太遠;還有就是,他們不被允許靠近獵場,更不要說進來騎馬狩獵了。哦,他們可能連一匹馬也養不起。”
“可還記得羅小草,就是黃槿。去年,我第一次見羅小姑娘的時候送了她一隻兔子,她們家連喂兔子的白菜都沒有,白菜是給人吃的,她給兔子砍野草吃。她爹為了三兩銀子,不顧她死活,把她賣給朱七姐,一個心黑手狠的老鸨子,現在她也死了。她那個爹真不是個東西,所以為了讓她能好好讀書,不再被她那個爹瞎折騰,黃枞菖收養了她。可也是因為她姓了黃,是權宦的養女,這個學生,你們謝氏家學就不收了。”
聞言,謝翾飛也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三兩銀子能買人家孩子一條命,都買不了一斤上等官燕,那個價值三十兩,可咱誰也沒拿那東西當稀罕物,早上起來一碗冰糖燕窩粥都吃慣了,和豆汁果子沒什麼不同。我之前在西北有個副将,他也卸甲了,名字是薛宣平,如今是我元承行大掌櫃,你應該知道他。他說自己小時候,好日子就是一年到頭白薯蘿蔔能吃飽飯,他奶奶不用出去要飯。我和他說,我小時候的尋常日子,織造局供奉宮廷,每年制衣費超過五百萬兩白銀,而我的衣袍獨占八十萬兩,他下巴都驚掉了。昨天在朱仙鎮,我将長公主罵得狗血淋頭,她還得感恩戴德。”
說到這裡,趙毓笑了,“我就覺得吧,這人,最好知行合一。手握王權富貴,以權勢壓人的時候,沒覺得自己是草民,也不會因為三兩白銀就賣兒賣女;等到需要為社稷搏命的時候,就不能慫,現扯一張布衣百姓的皮,躲在采菊種豆、悠然見山的殼子裡縮着,當真不像個樣子。翾飛,可不可以盡快恢複我的體力,還有,盡力保我一條命?”
謝翾飛,“如果盡了力,還是不成呢?畢竟我不是閻王,改不了你的生死簿。”
“千算萬算老天還有一算。”趙毓,“如果當真還是到了那一步,天命所終,無可奈何。像你說的,孟老夫子的話引出兩個典故,随遇而安,當受則受吧。”
奉甯過來說,那些被長公主府的家奴莫名其妙騙走的婦人們已經找到,居然就在獵場之内,已經押在河谷營地。
趙毓,“我就說吧,有大魚。”
謝翾飛拎着罐子杵拐站起來,“趙先生有大事要做,我就先告退了。”
“诶!”趙毓,“一會兒黃枞菖過來,溫姐姐熬了雜魚,他端過來一鍋,你弄些回去,泡餅子好吃。”
“我就不吃了,先去給你配藥。你現在這麼軟塌塌的可不成,這裡畢竟是獵場,上不了馬,行動不便是小事,躲不了别人的冷箭,那就是大事了。”謝翾飛走了兩步,回頭再叮囑一遍,“沒有我的藥,你别逞強,也别動氣,心氣别那麼高,當真斷了心脈,神仙都難救。這次我說的話,你千萬要記得。”
“一定。”趙毓極認真點頭。
見謝大夫走遠,奉甯就盯着趙毓,嘀咕了一句,“我現在還有什麼心氣呀。”
溫嶺第一次來獵宮,被震到一時無語。
他原本以為,南苑狩獵不過就是一群王孫公子們沒正事兒騎馬追着兔子亂跑,場面說好聽些就是左牽黃、右擎蒼,說實話就是雞飛狗跳牆。
誰想到,眼前這雄踞山巒群巅之上,連綿不絕、雄渾華美的瓊樓玉宇,不因為依山而建就有半分敷衍,依舊雕欄玉徹,虛幻到猶如不似在人間。
一千多年了……
隻有千年不滅的穩定,才能保住如此璀璨的盛世繁華。
溫嶺是跟着他母親溫摯來的,他舅靖淵公溫栾也在。
還有黃枞菖。
宮殿再華美,也已經很古老了,而且檐頂過高,殿内都能顯得空曠而冷清。
趙毓招呼他們喝茶,又招呼所有人圍在一起吃了熬雜魚和餅子。
“叔,您怎麼吃這麼少?”溫嶺看他隻吃了半條鎮紙大的小雜魚。
“我早上生嚼了三根人參。”趙毓用身邊黃枞菖的袖子擦了擦嘴巴,“現在嗓子裡都是一股又苦又甜的怪味兒。溫姐姐炖的魚好吃,我才能咽下去半條,再多,要吐了。”
“诶。”溫嶺歎口氣,他轉頭四處看了看,“怎麼沒見六叔?”
似有冷風灌入,本來就寒涼的殿内,更冰了一些。
趙毓,“昨夜從雍京轉過來軍情急報,陛下需處置,就沒用膳。一會兒讓你黃叔送些點心過去。”
“啊?又是半夜沒睡啊!”溫嶺又歎口氣,“前天在朱仙鎮,我還和六叔說,不能這樣的。叔,您沒醒那三天,六叔就沒睡,生生在熬日子,也在熬人。不能再這樣,身子骨吃不消。”
趙毓一直低着頭,不知道想什麼,半晌,他點頭說,“嗯,我會勸勸他。”
随後,他站起來,“我和奉甯還有一些事情需要出去一趟,溫姐姐,溫兄,還有溫嶺,老黃招呼你們。獵宮這裡雖然不比雍京,茶水還是準備了的,你們用些點心,候着陛下就好。”
他們送趙毓出來,随後就站在滴水檐下,看着趙毓一步一步走下殿外青條石的台階,到空地。
奉甯牽了兩匹馬過來。
從這裡到河谷營地,必須騎馬。
趙毓仗着自己早上嚼了三根人參,直接扯缰繩,沒想到平時做起來絲滑順手的動作,此時差點将他拽個跟頭。
力氣依然沒恢複。
奉甯想了想說,“我去套輛馬車。”
趙毓直搖頭,“從這裡到河谷營地橫着兩條淺水河,馬車過不去,會陷。”他左右端詳了一下眼前的馬匹,純正黑色極上等的匈奴馬,猶如周穆王的八駿盜骊,“要不這麼着,奉甯,你給我找兩條繩子,把我綁馬鞍上。隻要它馱我的時候我掉不下去就成。這樣,山能越了,河也能過了。”
“……”奉甯,“太危險,一旦颠簸起來,兄長未必能安穩坐在馬鞍上。萬一摔落,兄長無法脫身,會被拖行的。”
趙毓,“還能有其它的法子嗎,總不能走過去吧。”
奉甯又想了想,“兄長,我們同乘一匹。”
趙毓也想了想,“看來隻能這樣了。”
奉甯,“這樣能安穩一些。”
趙毓,“你先上馬,我再上。我坐你身後,揪着你。”
奉甯,“兄長控不了缰繩,也揪不住我的。”
……
溫嶺看着他們兩個繞着馬匹比比劃劃,有些亂,他想下去幫忙,卻被他舅靖淵公溫栾抓住袖子。
“幹什麼去?”
“舅。”溫嶺說,“趙叔一點力氣都沒有,他自己上不了馬的。除非,郡王跪下做上馬石。可是,小叔畢竟是郡王,這樣不大好吧,我去幫個忙。”
他說着還看了看溫摯,結果他娘就沒搭理他。
溫嶺,“呃……”
溫栾,“既然你入了獵場,就得知道獵場的規矩。最重要一點,王族的事情,可遠觀,不要插手。”
溫嶺,“啊?”
溫栾,“姬姓向來有君臣沒兄弟。”
溫嶺不解,“這怎麼說?”
溫栾,“大殿下出生,先帝跪了岐山神宮,整七天,這就是冊封儲君的禮,卻未能圓滿,沒有诏書和東宮冊寶,因而在當年惹了諸多猜疑。既然先帝想要冊封,為何隻走了半途?當然,如今這些都塵埃落定了,我們也知道他并非帝裔,可即使如此,他的玉牒依舊在岐山白塔之上,他仍是王族。”
“王族之内,以長為尊,以他為尊。不要說琅琊郡王為他做上馬石,如果他當真想要雍王做上馬石,雍王也得跪下。隻不過大殿下為人柔和靜怡,不做那種事。可在王族禮法上,他為尊,他當真有那個馭兄弟為臣子的權力。”
“我們溫氏終究是外臣。王族對待外臣有外臣的禮,有分寸,就顯得有距離,這其實也對。所以才說,你過去幫不上什麼。如果你過分殷勤,顯得溫氏沒風骨;你要是不過分殷勤,你過去做什麼?你看你娘一直沒理你,就是這個原因。”
溫嶺忽然來了一句,“那六叔呢?”
溫栾,“看主上心情。他要是願意,那就算是遵從姬姓古禮,也算是兄友弟恭。可畢竟君臣名分在前,大殿下更不會那麼沒分寸了。”
這邊。趙毓和奉甯比劃了半天,最後,“奉甯,還是我坐前面,你揪着我吧。”
折騰了半天,他才終于爬上馬鞍。
卻坐不穩。
這匹馬是神駿,所以脾氣不太好,有些躁。
趙毓攬住缰繩,卻用不了力氣,“奉甯,奉甯,你趕緊上來,我扯不住它。”
無人應答。趙毓很奇怪,他扯着缰繩都有些焦頭爛額了,可是奉甯還不上馬。忽然,松亂的缰繩被一道冷靜卻強勁的力量扯住,一股極熟悉,含着迦楠味道的濃烈香氣,如暴烈的水一般,帶着不容拒絕的力度漫延周身。控住缰繩的那隻手,穿過黑色缂絲、織着龍紋的獵裝衣袖。
身後上馬一人,将他穩穩抱住。
“咦,怎麼是你?”
文湛沒應他,就是扯了缰繩,策動駿馬,沿着山路一躍而下。
渡過第一條河流,進入密林,奉甯沒有追上。
趙毓就感覺自己脖子一疼,被咬了一口。
随後聽見文湛的聲音,“讓旁人碰你,真當我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