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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翾飛說他昏睡了三天三夜,他什麼感覺都沒有,無夢無覺。睜開眼睛,周圍異常安靜,昏暗的,回魂讓他有瞬間的恍惚:窗外透進來一束微光,是晨曦,像橫渡三途河,忽然一柱光從九重天直劈而下,撕裂塵世與陰間,也阻斷了通往幽冥之路。身邊躺着文湛,很輕柔的呼吸聲,睡着,卻睡得極不踏實,雖然姿勢看起來和平時沒有區别,依舊是玉雕般的闆正。
——陀羅經被。
文湛不知道自己夢呓中說了這個詞,極輕,趙毓卻聽見了,那是死亡的意象。
王族下葬都要裹黑色缂絲的陀羅經被,這是“往生被”,據說,它可以超度亡者生前一切罪業。上一次他們兩個親眼看着裹陀羅經被入葬的是先帝,生死大限如此殘酷,舍不得也不得不舍,而文治武功不可一世的帝王身後也不過枯骨一抔。
這一次,讓文湛眼睜睜看着裹陀羅經被入葬的人,隻有自己了。
——我要死了,是嗎?
對不起,文湛,今生無法與你相守到白頭了。
趙毓站在樹蔭下,擡頭,看着被樹杈和葉子的縫隙切割到支離破碎的光,有些刺眼,他剛想要擡手擋一下,身後有人直接擡手,為他擋住了那些刺目的光。
是文湛。
玉白色的手指浮動,光線被切開,一絲一絲透過他的指尖,撒在趙毓的面頰上。
“在看什麼?”他問。
“難得晴天,方才謝翾飛告訴我,欽天監傳來的消息,以後幾天都有雨,而且都是暴雨。”
“嗯。”文湛點點頭,“汛期要到了,河道上一直都知道七下八上(七月下旬,八月上旬")需重點防護。”
趙毓後退了兩步,靠着樹幹站在樹蔭下,他拉着文湛的袖子,讓他不用擡手為他擋光了,“我們今天就回南苑獵宮嗎?”
文湛點點頭,“嗯。”
趙毓,“我方才試了試,力氣還沒有恢複,騎馬拉不動缰繩。”
“我們同乘一匹,我抱着你。”文湛忽然笑了一下,卻沒再說話。
趙毓微微側頭,“怎麼?”
文湛,“方才燕王壯着膽子到我面前。”
“哦?”趙毓,“王叔說什麼了?”
“什麼也沒有說。”文湛,“似乎到我面前就已經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所以,王叔什麼都沒有說。”
趙毓也跟着輕笑了兩聲。
文湛,“可我對他說了幾句。”
趙毓看着他。
文湛,“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九重宮阙之内,隻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從前是,現在是,今後也是。永不相負,永不分離。讓他不用擔心。”
永不分離嗎?
趙毓微微垂下眼睑,拉着文湛的手,捏了捏,力道依舊軟塌塌的,好像在輕輕撫摸一般,“謝翾飛他們把趙洵美裹好傷了嗎?”
文湛,“應該,……差不多了吧。”
趙毓,“我去看看。”
“嗯。”文湛,“我陪你。”
謝翾飛把趙洵美裹得像個粽子,完事兒出屋,先問了文湛安,随後對趙毓說,“我也給他弄碗雞湯。”
趙毓,“後廚還有我沒啃完的半根長白山老參,也給他。”
謝翾飛答應一聲,就拄拐一步一步走了。
趙毓進屋,看見粽子正擡眼,瞧見他就像揪住一根稻草,還挺歡欣的,可當粽子看見他身後的文湛,卻像是深淵巨浪中的小舟,驚恐颠簸到差點就翻了。
趙毓趕緊安撫,“别擔心,我同你母親聊過了,沒事兒了。”
趙洵美似乎聽着也不是很‘不擔心’,這時奉甯端了一碗雞湯,裡面當真讓謝翾飛切了趙毓沒啃完的那半根長白山老參。
粽子看見奉甯愈發的不是很‘不擔心’,趙毓接過去那碗參雞湯,讓奉甯先出去。他端着雞湯就坐在床邊,本來想拿着勺子喂趙洵美喝幾口,可是實在沒有力氣,想着自己吃飯還是文湛喂的,也不逞強了,又将碗與勺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而文湛則在桌面遠端的木椅上坐了。
“孩子,你别害怕。”趙毓頗為和藹,向前還湊了湊,堆起來一張笑臉,“這裡沒外人,就咱爺仨。”
“我呢。”趙毓又說,“你熟!咱爺倆喝過酒,還吃過烤肉。六舅舅雖然你見得不多,可他好歹是你親舅,你别害怕,你娘沒事兒。”
趙洵美看着他,終于點點頭。
趙毓,“你說的那些事,奉甯已經去辦了,先将他們從散花溪澗騙走的婦人們找到,再說其它,這事上你立了功。”
趙洵美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殘破,“舅。”
趙毓,“嗯。”
趙洵美,“您沒事吧。”
趙毓愣了一下,想到他問的是自己吐血的事,随即笑着說,“我沒事,醒了就沒事了。”
趙洵美很是慚愧,“我娘這次,她……,做的事情,實在是……”
“大人的事與你無關。”趙毓,“洵美,我來,是想要問問你,你來朱仙鎮為什麼?”
趙洵美,“想要勸他們收手,還有,舅,其實我就是來找您的。”
趙毓有些意外,“我?”
趙洵美,“是沈瑤的事。”
趙毓聽到這個名字非常陌生,等他想了一下才明白,此時趙洵美說的這個名字,就是他之前那位訂過親的那女子,沈熙載的嫡長女,他甚至還見過這位姑娘。
他說,“如果你不想退婚,等回雍京,我幫你。”
“不是。”趙洵美,“這個婚約是保不住了,畢竟牽扯蘭芝社,我懂利害。隻是,我同沈瑤五歲定親,已逾十年了,雖然隻見過一次,可我一直當她是我未來的妻子。君子重信守約,可如今卻是我背信棄義,陷她于為難處境。”
“世家女子大多年幼定親,她如今解除婚約再尋良人,年紀就顯得大了一些,門第相當年齡合适的郎君大多已有婚約,她挑揀不了,再加上想要攀附舅舅您而不得的名聲,罪加一等,處境就越發艱難了。”
“舅。”
趙毓應了一聲。
趙洵美,“沈瑤是無辜的,局中棋,做不了沈氏的主,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我能不能最後再為她做些什麼,讓她處境沒這麼難?”
大鄭女子生而有罪,姻緣又挂着婦德,不要說行差踏錯一步,就算是天災人禍,一步沒走對,都是滔天的禍事。
趙毓,“你怎麼知道我在朱仙鎮?”
趙洵美先看了看文湛,才說,“是雍王告訴我的。”
趙毓,“越筝?”
趙洵美點頭,“他同太子殿下已到南苑獵宮。”
“嗯。”趙毓點了點頭,“其實,還真有一招,那位沈家的姑娘可得陛下恩旨賜婚。”
趙洵美,“是什麼?”
趙毓,“你入上林王狩。”
趙洵美的确吃了一驚!
“入上林王狩九死一生。”趙毓,“上天有好生之德。已經嫁進來的王妃命婦們,命中該有此一劫,厚厚撫恤,再嫁亦可;可那些隻與王族子弟有婚約,并未過門的姑娘們,不必做望門寡,準許解除婚約。這是家國大義,姑娘名聲并不受損。”
趙洵美,“如果我活下來呢?”
趙毓,“活下來,就要奉聖命出征,還是無法娶妻。”
沒時間了……
過了一會兒,趙毓才問,“洵美,用你九死一生換她自由,願意嗎?”
趙洵美緩慢卻堅定點了點頭,“我願意。”
“好。”趙毓,“方才我同你娘說的也是這件事。這次長公主的确犯了重罪,陛下顧念手足至親,可容情。可再怎麼着,你們也要真心誠意做些什麼來平息陛下的雷霆之怒。”
“如今你入獵場,為自己也為沈家姑娘搏一個前途,生死榮辱都要靠你手中的刀槍箭弩,而不是那些陰暗精巧卻毫無用途的所謂權謀,非常難。你怕不怕?”
趙洵美想了想,還是誠實點了點頭,“怕。”
趙毓微微笑了,“都怕。”
“可,……”趙洵美,“這是應做之事,就不能回避。因為事情就在那裡,避無可避。”
趙毓一直看着他,沒笑,眼神中帶着柔和,似光似水,卻靜谧無波。“行啦。”站起來,“今天就要回獵宮,我得去收拾,我找個人過來喂你喝雞湯。你覺得,奉甯怎麼樣?”
“算了吧!”趙洵美,“不要勞動郡王了,我自己喝。”
趙毓,“你自己喝着費勁,我讓溫嶺過來吧。”
說自己收拾,其實他什麼都不用管,文湛做的都比他多。因為要和他同乘一匹馬,文湛讓人多拿了一些絲、棉和毛皮,重新裝飾了一下馬鞍,讓他坐着松軟,也舒服一些。
燕王過來,看見靠在大樹下看熱鬧的趙毓,歎口氣。
趙毓連忙回身,“王叔,當時在您封地,我說這事兒的時候,可沒瞎話。”
對,你是沒瞎話,——陛下的确并非公卿,也非蘭芝社。你沒勉強,他沒攀附。字字珠玑,情真意切。沒瞎話,也能直接把人騙得暈頭轉向,差點骨頭渣都沒剩。
“承怡,隻要你們不受挑撥,不受離間,是君臣,兄弟,還是……,那個啥,隻要一條心,别的,我都無所謂,這事兒揭過。”燕王,“我來,是想問問你對北境軍情、還有北境兵權,到底是個什麼想法?”
“我?”趙毓看着不遠處的小教場中,仔細調試馬鞍的文湛,“王叔不是說過嗎,我才是去北境的最好人選。那裡有我西北的舊部,山海關有我舉薦的封疆大吏,高昌王與我有舊。”
燕王,“可陛下不同意。”
之前,他當真認為文湛如此聖王,卻也無法跳出千年輪回,落入窠臼。如今,他回想前些日,在南苑獵場臨水之濱,趙毓說的話,聲音柔和,帶着奇異的纏綿:——“王叔錯怪陛下了。其實,陛下不讓我去北境,……隻是不想我再次犯險。”
趙毓的眼睛依舊看着那邊的文湛,輕聲說,“他會同意的。”
因為。
我也會入上林王狩。
九死一生。
可,勝者掌北境兵權。
以姬姓皇族親王的身份,總攝北境軍政大權。
隻是,……
能活到那一天嗎?
——我要死了,是嗎?
回到獵宮已經是深夜,清了場子,馬蹄聲在冷月夜風當中,一種風蕭蕭兮的肅殺感。
文湛勒住缰繩,他先下馬,回身将趙毓抱下馬。此時趙毓的雙手的确一點力氣都沒有,不要說控缰繩,如果文湛不抱住他,他甚至連穩于馬鞍上的力氣都沒有了,臉色也極難看,月光下,居然顯出一絲灰敗。
他對趙洵美說自己醒了就沒事了,文湛在場,他對他太熟悉了,知道,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這些天文湛也熬鷹似的,疲憊到極點,等趙毓喝了湯藥安寝,他也在他身邊躺好,多年耳鬓厮磨的習慣,額頭抵住他的,伸手,攬住的,卻是一把瘦骨。
睡得安穩也好,不安穩也好,終究還是睡着了,隻是終究有些忐忑。一絲冷意,懷中已空,文湛猛然坐起來,卻看見床上放了一張矮桌,點了一根蠟,趙毓就在這邊,攤着,看獵場的山川形勝圖。
“吵醒你了呀。”趙毓有些意外,“我還想着自己動作小聲點,讓你睡得長久一些呢。”
外面已經續着下起了雨水,落在喬木樹葉,台階青石,還有宮牆琉璃瓦上,雖然聽上去有些雜亂,卻帶着清涼的氣息,不令人煩躁。
“在看什麼?”文湛也挪了過來,“怎麼不多睡一會?”
“我不缺覺,就是累。”趙毓,“累狠了更睡不着,躺着看窗子和房頂,也實在無趣,就攤開這獵場的地形圖看看。等天亮我去找燕王叔,讓他調兵,對南苑兩側的群山,還有河道灣流這幾個點加強守備,别讓居心叵測的又或者是不長眼的,湊着熱鬧趁着亂,鑽了空子。”
殿内燭火明滅,剛好在趙毓臉龐處,爆了一下,照着他面色如紙,而眼角淚痣極濃極豔,像血珠子凝結而成。此時的他極瘦,人異常的薄,眼窩微微凹了,眼皮也薄,一擡眼折了好幾層,就顯得眼睛比之前大一些。
“怎麼了?”趙毓感覺到文湛一直看他。
“沒什麼。隻是……”文湛想要擡手為他擦掉那顆痣,忽然記起來,很多年了,他擦了很多遍,那顆淚痣依然還在,那是長在承怡皮肉裡面的,那是擦不掉的。“承怡,我今天調整馬鞍的時候,看見,你在看我,……,一直看着我。”
“我看着你呀,一直這樣,從小到大都這樣。”趙毓低頭看山川圖,“隻是,你一直沒回頭,不知道罷了。不過,小時候你心那麼大,就算回頭了,看到了,應該也不在乎吧。”
“小時候不懂。”文湛,“等我懂了,卻太晚了。”
“承怡。”
“你離京,我才知道,沒有你在,就是一層皮活生生剝下來放在虛空中熬煮,血肉一寸一寸腐爛掉,最後空留一副骨頭架子。外面看還是個囫囵的人,内裡早就空了。你從西北回來,看到的就是那副白骨。”
趙毓狐疑擡頭,“怎麼突然說這個?”
文湛,“那些年,他們敗了、瘋了、死了,臨終還要詛咒我孤家寡人,除卻帝座萬事成空。承怡,你說他們是不是荒誕可笑?”
趙毓沒有回答,文湛也沒有再問。
隻是微微前傾了身子,在那顆血滴似的淚痣旁,輕輕親了一下。
他躺了回去。
距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趙毓将山川圖卷好,也挪了回去。
文湛還是伸手,将他攬在懷中,“承怡。”
趙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