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萬柳堂雖有真龍降臨,解了蘇韌一時困厄。但第二天日頭出來後,沈凝蔡述盡可以去大内和内閣等清貴之地辦事。而蘇韌這種半上不下的官,卻不得不去兵部,禦史衙門等處将蕪雜事一一料理。正應了譚老爹生前常說的俗語:擺碗盞的容易,收碗盞的難。
兵部鬧賊,順天府在滿城搜捕。衆官吏早晨到部後,自然會群聚議論,無心當值。況傳聞中那是個“女扮男裝”的賊,衆人揣測得更是邪乎。從國家機密談到武功寶典,若不是侍郎蘇韌現身,這話題能扯到天涯海角去。
蘇韌雖來遲,卻口噙微笑,步履如常。衆人不禁疑心他才回京,尚不曉得出事。
因蘇韌已混得臉熟,以“随和”著稱,所以大夥将蘇韌堵住,七嘴八舌問他。
蘇韌搖着一把素扇,隻說:“我知道了。欸,你領東西沒?”
蘇韌身後,江齊江魯推着輛小車,對照名單,給每位在場官吏發了把白扇子。
衆人話題為之一轉,變成“公家”發的物品。
有人識貨,道:“蘇大人,這可是高麗國‘發箋’裱成扇面。部裡失竊,尚有我們好處?”
蘇韌坦然說:“失竊與大家無關,皇恩卻浩蕩!萬歲知兵部戰時忙碌,特令廖尚書從北邊采買此物,讓我發給大家。各位并非辦案的——隻交給三法司追蹤。女扮男裝是以訛傳訛了,黑咕隆咚誰能看清男女?再說,我等豈可因一賊而亂了奉公之心,中奸人之小計?”
衆人被蘇韌和扇子一打岔,不知為何,都覺有點道理。
有人展開扇面,白紙上紋如細發,扇幾下,果然清涼安定了幾分。
蘇韌心知:夏天扇子正當令。高麗紙價格不菲,在京能翻好幾倍賣,公務人哪有不喜的?
其實這一批,都是他回來路上從境内高麗商手裡買的。除卻兵部,禦史衙門和五城兵馬指揮使司均人手一把。盡管自己多花費些銀兩,但這種小恩小惠,一旦被歸到皇帝和廖嚴名下,就格外貴重——鎮得住人。世人常喜“借花獻佛”,而蘇韌偏樂意“借佛送花”。
有個才從翰林院轉任來的年青員外郎,睹物思人道:“諸位,吾皇布衣素食潛在宮内修心祈禱。而廖尚書遠在不毛之地,嘔心瀝血!我等怎忍心不勤于公事,為國分憂呢?”
衆人聽了,莫名有些慚愧。于是從蘇韌領頭,盡皆專心做事去。蘇韌忙了一個多時辰,将應處理的公文都簽發完畢,才把一個司庫老郎中悄然叫來,親手給他沏茶,細細詢問。
那老郎中小聲道:“大人,賊人确實動了兵部公文庫‘乙,丁’編号的兩個櫃子。下官方才清點完畢,少了些兵部與薊遼府大同府之間的往來文書。兩府的地圖衛戍圖,調令都被人故意打亂随意混入其他櫃。我們若要恢複并整理出遺失細目,恐怕得兩個月。”
蘇韌輕拍老郎中膝蓋,歎道:“戰争期間,兵部文庫這種要地——如何能随便進去?”
老郎中說:“正是沒想到呢。當年倪閣老管理兵部時,進出都有軍士盤查,若出差錯都會連坐。久而久之,肅殺成風。我部庫房,同于戶部銀庫,禮部禮器庫,隻一堆存檔舊公文,凡放進去的都不算一等機密,向來是不上鎖。後倪閣老退了,蔡文獻公全交給廖尚書管。尚書大人常年不在京,大而化之,總以為餘威尚在,難免有疏忽的地方。”
“我少年時在六合縣做事,凡過手文檔,都會留抄件。偌大兵部,不可能沒有複件吧?”
“大人,兵部公文是有複件。但為防走水災厄,自倪閣老後就都存在蔡相府内。如果,蔡閣老願将府藏兩櫃文件都轉交給我們,那下官等辦事簡便多了……”
蘇韌回想起萬柳堂内外蔡述的神色,不禁沉吟。
老郎中取出一個招文袋道:“之前這些因被閱後發現蟲蛀,先留下修補,幸免于難。蔡相手下不耐煩,說不定有弄錯時。大人隻需按數字核對這三份,便知複件對不對了。”
蘇韌打開,裡面标注是“乙十七,乙二十四,丁八”三份文件。
他大略掃了内容,放在袖中,先給老郎中續杯,再請教道:“老前輩,既然這些都不是大機密。你以為賊人是為何目的,才冒着風險做此事呢?”
老郎中展開新得的扇面瞅瞅,低頭說:“他們都猜測:來人是瓦剌奸細,潛入兵部為窺伺虛實,誤打誤撞才如此。但下官在兵部三十多年了,尋常奸細絕不能在短時内完成一切。且此事發生在黃昏,兵部内有多人留守,才會被撞破。若要神不知鬼不覺,半夜前來豈不是更安全?此風波動靜大,一時亂了京中不少人心。所以,刺探為表,‘攻心’才是裡。大人雖年青,但心細如此‘發箋’,已積累人望。哪怕無頭案,自有水落石出之日啊。”
蘇韌贊同,陪老郎中走回府庫。庫中彌散腐氣。散落滿桌的泛黃故紙,卷如屍衣。
一個個刻着褪色序号烏木大櫃腳下,橫着慘淡日光。地面黑白影間隔,人若涉足無常。
那老郎中緊緊衣襟。而蘇韌神色堅定,撚住風吹到手背上幹癟草蛉,彈指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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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三日,蘇韌上蔡府登門求見,倒沒吃閉門羹,反被一個新來的門倌領到馬廄背後的一小片松柏樹林。樹枝挂蛛網,小徑磊亂石,林中有幾尊殘破石佛。
蘇韌來過蔡府多次,沒成想還有這麼一個冷冷凄凄地方。
小林盡頭有一竹亭,寫“綠葦”二字。又有排茅舍,上書“蒼葭(jia)齋”。
門倌把蘇韌請進茅屋,幹巴巴說:“閣老正有要事,園中不便開放。請大人在此等候。”
蘇韌還給個“門包”,詢問這是何地?
門倌邊退出去邊道:“喔,這是家老太爺文獻公當年用過的小書齋。”
齋内氣滞陰冷,蘇韌忍不住咳幾聲,打開窗。窗外矮松繞牆,苔藓滿布。
他環顧四周,舊書積塵,家什簡約。疑惑蔡揚這種人怎能委屈自己呆在這裡?
蘇韌等了半天,不見有人來。他不得不在屋裡繞圈,以驅寒意。
茅舍彼此相通,蘇韌不知不覺走到裡間,更覺詫異。因裡面留有個空床架子,雖床帳已撤,但看得出曾有人住過。床邊有個琴台,琴弦已爛。蒙塵的水晶罩裡,擺盆蓮花。
蘇韌抹去灰塵。盆中無水,鋪層細白沙。花葉竟都是紙做的,色已半朽,如幹涸血迹。
有一瓣蓮葉上,有人寫豆大小字:“常恐秋風早,飄零君不知。”(1)
邊上一片葉子,也有豆大的字迹,但為水漬所模糊,看不清了。
蘇韌心裡有事,覺得挺無聊,不再細看。他退後幾步,床對面懸一副書貼。
書貼本來挂在牆,但後來應特為罩上了玻璃,以作保護。
茅舍内外,唯有這罩框雕琢精美,玻璃纖塵不染,令秀雅遒麗的書法格外鮮明。
上寫得是一首古詞: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上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裡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底下寫:“丹陽蔡揚,丙子七夕感懷佳人,錄易安居士(2) ‘漁家傲’ 詞于江左。
倩影化蓮,中心藏之。芳魂飄渺,大夢已空。往事如煙,長歌當哭。”
蘇韌看到此,蓦然頭皮牽緊。他倒不是怕蔡揚陰魂不散,而是“丙子”年,實在驚心。
丙子,正是他和譚香遇到“小蚌殼”和大白,錢塘幫覆滅,他們“闖禍”逃離的那年。
若按國法,從那年起,因譚老爹賭輸,他和譚香已是蔡揚“家奴”。雖這兩年蔡述曾将一張典身契還給蘇韌。但蔡揚若活着,沒他簽字消除奴籍,他們夫妻甚至不應有自由。
有的事刻意不想,不是它過去了,而是無法知其多深,無從揣摩。
那七夕佳節令蔡揚魂牽夢萦的“佳人”,肯定不是他妻子三公主。三公主早墜樓癱瘓,掙紮了多年才咽氣。如今的蔡述,神似蔡揚。他會不會在某些事上——存了長遠的深心?
蘇韌陡然心悸,趕緊退出“蒼葭齋”,回到松柏林下,擦去額角汗珠。
林中全無暑意,樹冠漂浮輕霧。他耳聽飛鳥牽絆其中翅膀噗噗,卻始終不見有一隻飛離。
這時,有人快步入林,喚他道:“蘇大人?”
蘇韌咽了口唾沫,想起自己來意,對那人強笑道:“蔡總管?”
蔡寵面帶歉意:“對不住蘇大人,那新門倌不曉事。此處素冷僻,因此無人奉茶。閣老正召人議事,一時不能了(liao)。您來,所為何事?可對小的言明。”
蘇韌想:蔡述召人,自然已不包括自己。他便把來由講了。
蔡寵搖首:“大人的消息恐有些滞後。我家閣老光風霁(ji)月,豈會獨攬軍務?兵部文書都送往廖總督府上去了。據小的所知:廖大人不喜其家眷接觸公文。他每次會帶大量文書回北邊,甚至向我府借過運輸牲口。大人可去廖府詢問,亦可急件發給薊遼。”
蘇韌禮貌道:“原來如此,多謝指點。既閣老無暇接見,卑職下次再來聆聽閣老的教誨。”
蔡寵要送他出去,蘇韌推謝。正好有仆役領幾個回回商人,牽着兩匹矯健的小馬來找蔡寵。蘇韌便别過管家,一人穿過馬廄。
他遠離了蔡文獻的陰魂,逐漸恢複鎮定。人靠在牆下,悄然瞧了眼馬廄旁的五時沙漏。
各種派系,在京中都四處有耳目。發酵三日,蔡述為兵部事親自入萬柳堂,早已傳開。
今天,蘇韌也為了兵部事特意登門拜訪。還帶着一群随從,包括兵部的下屬。
蘇韌知道:蔡家把自己晾在個廢書齋裡,耽了一個多時辰。那群人,則是被丢在大門口的毒太陽底下曬了一個多時辰。蔡述不見自己,本無妨。見了,還有何話?文書究竟在哪裡?說穿了不打緊。因為門外那群人的怨言,幾天後也會發酵。至于能傳多遠,看運氣。
官場如蹴鞠:不管場上如何龃龉。自己這邊接了球,還得照常踢出去。要僵住,要踢給别處的,要違規的,并不是自己。旁觀者看得懂看不懂的,反正自己擺出了努力之姿态。
蘇韌回望松柏林,希望甜兒永沒機會來這陰損角落。憶起蔡揚在西湖所作所為,蘇韌靜心想:遺憾珍珠叔叔甚至保不活心上人。他這兒松柏,尚沒蘇大孩墳外的松柏長得茂盛。
他悠悠走過馬廄。有管事人,正張羅着給群馬釘上新馬掌,叮當清脆聲,此起彼伏。
好幾輛車轎,被人吆喝着,引入對面馬廄。
蘇韌快走到大門,遇上一對穿便服的人。一華服高大男子,正是吏部尚書林康。另一個穿老僧衣色苎布袍的中年人,則是掌管内閣中書的黃凱——蘇韌曾經的上司。
蔡府雖闊大,門道卻不夠寬。蘇韌謙遜避讓,對官職已略低于己的黃凱拱手:“請。”
黃凱看眼他,微點個頭,闆臉走過。
林康搖動紫檀扇,香風襲人,笑說:“呵呵,傳說紅氣養人。看看蘇禦史,保管就信了。”
蘇韌在朱門的陰翳(yi)裡仰起臉,對林康笑了一笑,什麼都不說。
林康似被蠍子蟄了下,登時收了笑,眼神變得嚴肅道:“沒成想在這看見你。萬柳堂富貴迷人應有盡有,有人天生光鮮,正是個好點綴!何必還上這座老廟裡來打秋風呢?”
蘇韌略收下巴,表示聽見。他眼望着外頭自家随從,身闆如柳條柔韌,跨步出門。
衆人盼到他出來,急問:“怎麼樣?”
蘇韌短歎一聲:“沒見着。”
轎簾垂下,把蘇韌與非議聲隔斷。蘇韌打着給廖嚴寫信的腹稿,把蔡府一切抛于腦後。
蘇韌先回兵部,安慰了庫房,再發快件給薊遼府。然後他馬不停蹄,去五軍兵馬指揮使司,與周副指揮商量在東直門外設立流民營,嚴懲黑市。這本是蘇韌給沈凝出的主意,沈在皇帝面前“獨對”已獲認可,才由蘇韌這出面實施。
周副指揮道:“才剛新任順天府丞過來拜會,說:順天府尹大人也在着手治理物價與流民弊病,望與我等精誠合作。下官按照大人吩咐,已細說我等計劃,他們很是贊成。”
蘇韌說:“那是最好不過的。小弟與順天府實無過節。他是地方父母官,我們雖秉承聖意辦事,還不能端人家的飯碗。我這點人力也隻夠幫襯他們的,禦前順天府還是首功。”
周副指揮道:“下官也是這麼說。新府丞看着機敏些,想必會傳達大人的心意。”
蘇韌暗哂:衙門之間,又不能相戀,何來心意?彼此能給個台階下,不互相掣肘,足矣。
出了兵馬指揮使司,他已餓過飯點,手腳有點發涼。他又上轎子,往錦衣衛衙門去。
他放下擋闆,打開家裡帶來食盒。這食盒乃譚香制作。小水蘿蔔麥飯粥,此時尚有餘溫。蘇韌聞着好香,心存感恩,劃着筷子吃得一點不剩。他素沒富貴人飯後水果的習慣。隻是臨近錦衣衛衙門,他蓦然想起:今兒倒正好能趕上吃水果。
其實,錦衣衛和其他練武地方一樣,非人人能練出來,總有練廢的人需要安置。寶翔接手錦衣衛後,把名下京畿果園包給那些人管,每年隻需上交些鮮果果脯,剩下由他們自己分配。蘇韌來了後,自會維持原有的恩惠。算起來,今早從肅甯要送幾車桃子過來。
肅甯桃以美味聞名,蘇韌盤算帶些回家給老婆兒子嘗嘗。不想轎子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停下不走。江齊憤然呵斥:“大人在此!誰敢亂來?”
隻聽一群後生喊道:“讓開,我們隻找大人理論!蘇大人!不能不管我們啊!”
蘇韌咳嗽聲,下了轎。不少人與蘇韌本年紀相仿,親眼見到他本人,忽然安生下來。
錦衣衛衙門在蘇韌眼前。他覺着這群家夥能這麼鬧騰,活吃豹子膽了。但他依舊保持和藹,問清了原委。原來這些後生都是寄名在錦衣衛下的閑散子弟。錦衣衛僅小部分人可以世襲。寶翔當家時,把不能世襲卻喜武小子,一律算作記名。慣例朝廷每開大戰,錦衣衛正編都會擴充名額。可如今寶翔遠放山西,這些後生有心報效卻求職無門,才鬧起來。
蘇韌心說:大白乃大善人,做人情挖得深坑,留給我來填?
小飛從衙門奔出來,貼到蘇韌背後。蘇韌輕聲問:“桃子,來了嗎?”
小飛一時不解:“啊?……唔,來了五大車,停在院裡。”
蘇韌抿嘴,對衆人道:“你們放心。我蘇嘉墨是不會丢下一個人的。既然大家都是錦衣衛,哪有站在家門口說話的?跟我走,有好吃的分大家。”
蘇韌帶着一大群後生進院,指着那幾車新鮮大桃說:“世上都有秩序,學武人絕不能壞規矩。大家先列好隊伍。”
他估算桃子數量,給每個鬧事的後生分了兩個。
等年輕人左右手各拿一隻桃,整齊站成隊伍。四周飄逸果香,氣氛驟然祥和。
蘇韌才想好一個主意,道:“縱名額擴大,也是僧多粥少。分給你,還是給站你身邊好兄弟呢?朝廷有太學,但萬歲并未重文輕武,有心恢複武學,按技藝選任武官。即便錦衣衛名額不足,還有其他衛戍軍。天下之大,各地方需要人才。我代朝廷保證,讓各位優先入學,由官家提供師資學費。這場戰打得了多久?漠北遲早是中國的一塊。大家不如把眼光放遠些,為将來的大好河山做好防備。你們說呢?”
衆人啞然,因為“武學”一事,自從成祖時大将嚴晖被賜死後,再無人提過。
此事,蘇韌前日曾對沈凝提過一嘴,但沒深入。他料定由沈凝來建議,皇帝不會駁回的。
本來,越來越多年輕人不好念書,無所事事混市面上,不利安定,官員們都不至于反對。
蘇韌既說出口,便有心落實。有個後生質疑:“辦學?找校舍也得扯皮一年半載吧?”
蘇韌頓了片刻,道:“校舍——早在建設中,快完工啦。在我家對面的‘簾子胡同’裡,故韓文襄相國宅旁。此事東廠暗中鼎力支持。今後各位能入校,不要忘了東廠同仁們恩情。”
蘇韌安撫好後生們,跟小飛到後院,跟金文文會面。
金文文對前頭事一清二楚,拿出盤桃子給蘇韌道:“這桃可剩下沒多少了。大人怎還把自家的新房子給陪送出去了?”
蘇韌笑說:“因我家人确實住不滿。我想過,我們又不是好出身。住得太闊綽不成體統。”
他塞隻桃子給小飛:“你先嘗。去找雷風給大家分了,若有剩下的再給我。”
小飛盯着蘇韌,欲言又止。蘇韌又問:“你這幾日,還去廖府上教小孩武術嘛?”
小飛忽變臉色:“不去了!”
“怎的不去了?”
“不想去!”小飛說完,悻悻走了。
蘇韌不明所以。金文文道:“十幾歲人的脾氣——狗都嫌。老大縱他,你夫妻寵他。他還算好的,不然能反!他不去自然有原委。說不定有不想見的人,也未可知。不用理他。”
“聽五哥的。說起來,寶翔何不早開武學呢?”
金文文慢條斯理勾畫着什麼:“他何身份?他要敢開武學,早給趕走了。如今萬柳堂主,受主隆恩勢動中外。你抓牢了他這隻虎符,幾乎可暢通無阻。隻是你靠的并非那棵盤根錯節的大樹,而是一株新成細柳。老話說:木秀于林,隻怕以後起風呐。”
蘇韌沉默。他腦海裡:那幽暗松柏林,腐朽琴弦,血色紙蓮,似醞釀着暗啞的風暴。
他定了神,仰天看。夏日雲空,白蒙蒙一片。
他想:若權衡清晰,這幾年大部分事都不會去做。人正憑一腔孤勇,才走到這步。
蘇韌拿起張小報,道:“萬歲把我們串成一條繩上蚱蜢,推脫不開。戰争的風刮完了,萬柳堂定在某處,屆時我自有說法。五哥,‘牛王夜話’是山西的,哪陣風把它吹到咱這來?”
金文文撫着胡須:“辦報同行嘛,從來有協作有競争。各地報我都關心,說不定能看出未知風向呢?那牛王爺非同小可,有戲班地方就有他們人,說不定人家比我幫還根深蒂固。”
他将手裡單子遞給蘇韌。蘇韌端詳,上畫着羊馬及數字,象兒童學算術時的題。
金文文解釋:“這是送往大同和薊遼的糧草統計。蔡閣老這麼狠……山西人不鬧才怪。”
蘇韌聽到蔡述的名字,遂關了門,和金文文密談了半個多時辰。
天色擦黑,小飛進來說:“二哥,萬柳堂派人來找。”
金文文被打斷,笑着歎息。蘇韌不便再談,直往萬柳堂而去。
近幾日來,蘇韌入夜常陪沈凝議事,調理沈凝焦灼,隻能留沈府吃便飯。
沈妻陸氏十分周到,不僅親手來料理他們飲食。還每次寫信給譚香,叫丫鬟去緻意。
蘇韌也告知譚香母子,晚上不用等他,自管自先歇。
等蘇韌回家中,已萬籁俱寂。小厮們服侍他更衣洗漱完畢,他才拽着月光,踏入卧房。
蘇密早在碧紗櫥内仰面睡着。蘇韌将一隻青絲網兜輕放在帳沿,裡邊裝兩隻綠葉鮮桃。
譚香披散長發,套着男人般寬大中衣,坐梳妝台旁,正擺弄幾隻小木偶。
蘇韌心疼她還等着。她見蘇韌來,默默指嘴巴,再指了指桌上紙包。
蘇韌一嗅,是熟悉藥粉味,皺眉柔聲說:“叫你早飯别吃辣,偏不聽,口舌又遭罪了吧。方川他們鄉裡濕氣大,能吃會吃辣。咱可是江南人。帝京幹燥,你哪能不上火?”
譚香先笨笨抱住腦袋,再用手指在兩眼下畫淚點點,佯裝懊悔狀。
蘇韌看了,忍不住莞爾。
譚香又比劃幾下,蘇韌寬慰她說:“我沒事。”
譚香瞪眼,偏頭哼了一聲。
蘇韌連忙找補說:“沒有大事,不可能沒事。今天沒經你同意,把新房轉讓了……”
譚香聽他叙述完,臉色轉晴。她指着蘇密,再雙手合掌,作對天祈禱狀。
蘇韌道:“就是啊,小孩子靠近學堂總沒壞處。希望蒼天能保佑孩兒們。”
譚香無聲拍手。她抓住個黑衣木偶,猛越過鏡子。另一手抓住它再放開,然後望向蘇韌。
蘇韌看懂了,說:“哦,你是指兵部的賊人?倒那還沒抓住。帝京之大,找人如大海撈針。實則我們沒有要緊的洩密。兵部和各衙門都加強巡邏守衛,算是‘亡羊補牢’吧。”
譚香聽了,卻顯得郁悶。她拿出一塊浮雕木牌,牌子下金銀絡子已被顔料染黑。
她抓住兩個更小的木人偶,立在牌上敲敲,再提起眉筆,在牌上點點。
蘇韌察看木牌,說:“哎呦,東宮裡小孩塗鴉,顔料潑上面去不了的。但孩童錯誤—皇帝都可容忍。金銀線在宮中可以領取。肯定可找到人幫你換好。欸,髒了幾塊?”
譚香做了“八”的手勢。蘇韌道:“幸好幸好。八塊不算多,‘山河牌’不是有八十幾張麼?”
譚香釋然。她選出一個女木人,托于掌上,自己對人偶做鞠躬緻意的樣子。
蘇韌高興:“原來你們已找到人了!那得謝謝她。還是我家阿香有辦法啊。”
譚香莫名得了贊賞,杏眼亮起來。蘇韌本極度疲憊,這時周身卻如墜雲中。
譚香把蘇韌拉到床邊并坐,頭倚他胸前。他們面前一炷降真香(3),落下一段香灰。
蘇韌曉得:這口瘡藥,非得一根香點完了,人才可以躺下。
他疑心譚香已發困,自己也合上眼皮。誰知譚香忽轉到他背後,幫他錘肩膀。
蘇韌笑着抓住她手,道:“不成不成,還睡不睡了?”
譚香笑呵呵張開嘴,口齒上頓時沾上青黑藥粉。
蘇韌見她實在淘氣,就用力圈住她。她終于老實,他倒是心動了,低頭吻去她唇上藥粉。
他的舌尖立刻分嘗到股苦澀味,可眼裡笑意更濃。窗外,白霧已散,澄空明淨。
這夜蘇韌睡得很熟。夢裡風煙俱靜,他望見六合那片桃花林,老婆并三個孩兒在嬉戲。
而譚香淩晨從噩夢中驚醒,驚異于身邊蘇韌的睡臉安詳。
她口幹舌痛,嗓子眼滿是苦味,特别想起來喝水。
但她聽着蘇韌平穩呼吸,再看看他面容,還是決定躺下了。
她思索:這些天蘇韌辛勤,自己無法幫忙,越想嘴裡越疼,迷迷糊糊又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