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視線中,依舊是靈籁台上如銀的月色,紛紛絮花舞精魄,永遠追逐着長風,永無停歇的時候。
少年時,隻有每年燈影法會前,父王才會從百忙中抽身,夜訪素衣天觀。父子二人難得一見,寥寥數語後,他抱着琴,随着父王上靈籁台。
長留上一代的孿生兄弟,身形相仿,路途卻漸殊了。
一人穿墨藍冕服,鎮守廟堂已久,眉梢鬓角漸生銀絲,一人松松散散披着象征素衣天觀觀主的銀白鶴羽道袍,閑搖一柄折扇,始終是翩翩青年,飄渺于月色中。
論道,父王自然是赢不過師尊的,可對弈時,師尊卻十步一錯,全無所謂章法,動辄悄悄吹飛幾枚。
想來世人從未見過長留王和素衣觀主的這一面,那是唯有至親面前才會展露出的自在輕快。所謂手足骨肉,生來就是彼此的柱石。
要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而不是被一道惡虹驚破。
那是他少時最仰慕的尊長,他曾拼盡全力去追逐他們的期許,卻無論如何也抵達不了。
“王兄,國事勞形啊。”一局過後,觀主替長留王引風納涼,道,“一歲一見,還闆着臉,難怪泓衣不親近你。”
長留王道:“你事事不挂心,山門下都有弟子放紙鸢了,卻記着這個,看來是快合道了。”
他們閑話家常,謝霓心中一陣悚然,藏在袖下的手無聲收緊,臉頰卻被輕輕捏了一下。
那虛幻觸感轉瞬即逝。謝霓微微睜大雙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師尊,把這點兒玩笑也當作指教。
觀主歎氣道:“這孩子心思沉,是治國的好苗子,強求他合道,卻是為難。太素靜心方也不能治本。”
長留王道:“他是長留的太子,是我的兒子,便不得不。長留可以沒有帝王,但不能沒有素衣天心。”
觀主道:“王兄,你是在強求。泓衣很好,但……還不夠。”
謝霓從小就倔強,師長越是遺憾,他就越是拼命想要證明什麼,可所有的天賦與勤勉,和素衣天心相比,都是天壤之分,雲泥之别。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為什麼素衣天心沒有選中他?
為什麼降世的不是謝鸾?
難道這一顆素衣天心的差距,永世無法跨越麼?
再給他些時間,讓他竭盡所能去成長,即便不能合道,也要強大到足以庇護一方——
他來不及恨這天意裡的不公,隻是不甘心。
心中執念一起,眼前的父王和師尊仿佛化作并峙的兩座高峰,向他傾蓋而下。
山的影子是那麼寒冷,師長的衣裾是那麼遙遠,他既怕他們沉甸甸的籠罩和逼問,又怕他們遠去,群山崩摧。
“謝霓,你做到了嗎?”
“你守住長留了嗎?你守住素衣天觀了嗎?”
“謝霓,你的家呢?”
“你為什麼回不了家?”
“父王!”謝霓道,聲音發着抖,“可我來不及啊!”
靈籁台無言,沒有人能夠等他。所謂的迢迢歸家路,不過是故人故地都抛下了他,以逝水東流的姿态遠去。
他也想走,卻有一雙手牢牢抱着他,是來自人間的一幅重枷。
“霓霓,你很好,”有個聲音在耳邊道,“竭盡所能,已經足夠了。”
謝霓痛苦地輾轉,身形終于凝固在十七歲那年。
這一次,他甚至沒有睜開眼睛,隻是側耳傾聽着什麼,一手死死抓住單烽的衣襟,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痙攣。
單烽始終緊盯着他面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在他眼睫顫動的一瞬間,霍然擡手,按在謝霓眼上。
一行淚滑入單烽掌心。
“單烽,”隔了很久,謝霓道,“素衣天觀倒了。”
剛剛他在夢中見到先祖,遙遠而朦胧的一面,香案深處,交疊雙手的那個人,也向他輕輕搖了搖頭。
像一場噩夢。
先祖面上生滿了青苔,香火斷絕,狼藉滿地,像在說,長留絕祀,不必供奉了。
一切都是枉然。
單烽被他抓着手腕,慢而堅決地從眼上移開,那睫毛上還殘存着一點兒晶瑩的殘影,一顫,便隐沒了。
——我能在危崖上抱住他,可他不是藤蔓,而像風一樣沖蕩谷底。
長風無骨,卻是世上最決然離弦的一支箭,縱有群山,莫能屈之,莫能折之。
“單烽,”謝霓又道,“你知道什麼是可望而不可及嗎?”
單烽看着他,很久才道:“或許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