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還抱了幾分懷疑。秘境是跟着陣眼本人變化的,楚鸾回那小子雖妖裡妖氣的,可涉及到悲泉,又能變出幾分相像?
那藏在水底下的,無人能見的東西,難道也能變幻出來?
單烽筏子似的,浮在水上,一雙金紅色的眼睛亮如明燈,即便如此,也隻能模模糊糊看到水下幾尺的地方。
犬牙交錯的怪石……水底斷崖……還有一些殘破的衣裳首飾,什麼朝代都有……再剩下的,就是深不見底的漆黑了,不知吞噬了多少怨魂。
乍一看,竟然和白雲河谷的冰海有些相似。
至于那位缑衣太子,要是隔了這麼幾千年,也不知沉到哪兒去了,難怪哭喪鬼們無處尋覓。
他也沒指望自己這一趟能撞上,還是找紅蓮燈要緊,便一面劃水,一面打水鬼。小謝霓始終輕輕跪坐在他脊背上,衣裳下擺浸濕了一塊,小鴨子的蹼似的搭着。一團柔軟的暖光,讓他從後心窩裡發熱,幾乎忘了自己還泡在悲泉水裡。
單烽道:“霓霓,我今日又給你當大馬,又給你做鴨子船,回神了可不許生氣。”
小謝霓沒有回答。
越來越輕……
像是蛋殼孵化了,絨羽輕柔無聲地飄飛出去。
撲通!
不好,掉下去了?
單烽一驚,卻見一股透明的水流卷着小謝霓,閃電般往水底拖去!
小謝霓眼皮低垂,卻沒有驚駭之意,像是即将陷入沉睡。
什麼東西,敢從他手裡搶人?
單烽二話不說,一頭紮進悲泉裡,悍然破開水波,同樣化作一道黑色的疾電,窮追不舍。
入水越深,來自悲泉的壓迫力越明顯。
鉛水直沖進傷口裡,窒息感如鐵鉗一般,把五髒六腑猛提起來,隻一轉眼,單烽瞳孔裡就爆出了一層血色。
小謝霓的衣角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任他心急如焚,卻追不上。
那一刹那,單烽突然想到那些追逐白蓮燈的水鬼,不也是這麼可望不可及麼?
好在謝霓身邊沒有氣泡湧出,還不到窒息的地步。卷走他的那股暗流,環繞周身,更像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而非惡意。
但不論什麼東西,都别想把謝霓奪走!
單烽一腳蹬在石壁上,以全身之力前撲,指尖一抓,卻再度擦過了謝霓的衣角——正是那一股子爆發出來的力氣,讓他生生又往前掙了幾寸,抓住了謝霓的腳腕。
小謝霓睜了一下眼睛,迷迷糊糊地回頭。
不遠處的深水裡,竟有一道微微發光的身影,身穿淡藍羽衣,雙手交疊,竟和成年後的謝霓有幾分相似。
隻是面上、手背上爬滿了屍斑,流轉着一股說不出的邪異之氣。
單烽一看之下,心中劇震,頓生警惕。
就算是幾千年前的老祖宗,會被困在這地方,也絕非善類!
小謝霓顯然被魇住了,向缑衣太子伸出手去,手指輕輕屈伸。
“我……供奉……”
就在謝霓開口的一瞬間,缑衣太子羽衣浮動,胸骨起伏,仿佛垂死的白鶴振開雙翅,面上屍斑瘋長,化作層層青苔。
仿佛海底驟起風暴,整條悲泉,都在這一呼一吸之間,騰起無數道水龍漩渦,水鬼悉數被卷入其中,呼号翻卷,何止是地獄圖景。
怎麼回事,是血脈間的感應?
直覺告訴單烽,不能再讓謝霓接觸這位缑衣太子,以免引來更可怕的反應。
缑衣太子這種級别的尊者諱,根本不是肉眼能夠承受的。光是直視那被青苔覆蓋的面容,眼球就幾乎活活炸開。
單烽眼眶劇痛,血霧直噴,好在已提前捂住了小謝霓的眼睛,借着一股漩渦的推力,拼命往上沖去。
來時的水域,已被籠罩在狂暴無序的力量中。
悲泉水本來就極其沉重,翻卷起來,更如刀牆一般,水底的亂石都被削碎了,大小不一的鋒利石塊,向着單烽身周狂絞。他功體受限,這一路上,差點被拍沒了半條命。
操,楚鸾回引出來的都是什麼玩意兒?
終于,隻聽轟的一聲,二人被一股巨浪掀出了悲泉,又重重摔進了灌木叢中。
天旋地轉間,單烽手肘一撐,卸了一把力,懷裡的觸感卻變了。謝霓的身形不斷抽長,每一寸纖細骨骼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仿佛在單烽懷中鮮血淋漓地破繭。
沒有悶哼,隻有湍急的心跳聲。
單烽側頭吐出一口泉水,一面狂咳不止,一面摸索謝霓全身:“怎麼了?沒傷到吧?”
十來歲的謝霓,緊緊抓着他的袖口,仰頭從濕透的黑發中央看他,好像還沒從迷夢中蘇醒似的,眼睛裡卻有了一泓冥頑不靈的黑。
“我剛剛……”謝霓艱難道,“我看到父王了,和師尊一起,帶我供奉先祖……缑衣太子遊仙圖……隻有素衣天心,才能護佑長留……啊!”
像是一股突如其來的劇痛,直直鑽透了他的靈台。謝霓的眼睛飛快混沌下去,說話亦颠三倒四起來。
“我能做到的,”謝霓喃喃道,“父王!難道非他不可麼?我可以永遠不出素衣天觀,我可以不眠不休地去學,無論什麼樣的秘境和試煉我都可以去,我已經勝過了觀裡很多的師兄弟,不論是術法還是經義,每次大比,我都能奪得頭籌,可到底還差了什麼?父王,為什麼你從來沒有展平眉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