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好多小廠子都是響應号召火急火燎開起來的,賬目記得混亂的很,憑證也是亂貼,東一張西一張,單據這裡一筆那裡一筆,費用的日期塗塗改改,塞得支出裡還有孩子用的作業本,換做其他人,估計隻翻上前兩頁都要頭痛的逃之夭夭了。
周應川卻很有耐心,他沉靜地梳理着手上亂七八糟的賬目,謄抄在另一個本子上。
快中午的時候,外頭雨停了,有人拍着門喊。
“應川!在不!”
來人是剛在鎮子上剛也跟風開了個小紡織作坊的王成斌。
男人約莫不到四十歲,戴着眼鏡,矮胖。
“王叔,你那台我已經修好了,是絞絲鍊有個零件松動了,你找人搬回去用,應該不會再出毛病了。”
“哎呀,機器的事一會兒再說,我來找你是有急事的,應川,我哥那個服裝廠的你賬核好沒有?”
王成斌原先在城裡做會計,為了多賺點錢,攬了好些個廠子記賬的活兒,去年和老婆打算也趕個潮流,在家裡開個紡織小作坊,能接城裡的訂單,就不做會計了。
誰知道年中接了個大單,一個國營的服裝廠在他們這邊建了個分廠,他一個八竿子剛能夠上的表哥是上頭開會競聘的分廠長,得知他會算賬,開了個酬勞,托他算算賬目,本來他以為不是什麼麻煩事兒,誰知道等表哥派人送過來,光亂七八糟的各式單子就壘了幾大紙箱。
換做年輕的時候,他眼神好,能熬,做也做了,可現在他要眼睛眼睛不行,腰也疼,再說了,他那小作坊剛投了幾萬塊錢買設備,進退不得,又怕推了跟表哥的關系鬧僵,思來想去,他隻得把這個活兒分包出去。
好在前些年他接的好幾個小廠子的活兒也是給周應川幹的,周應川算賬仔細,這麼多年幾乎沒出過錯,王成斌放心,也習慣找他了。
“王叔,已經整好了。”
“這麼快?我聽我哥說這次光從主廠那邊運過來的設備原料都十好幾批,那幾箱子亂單子,你都理好了?”
“嗯,對着入庫單和還有廠裡的過磅記錄都核對了,原材料得實地核驗,但設備的數量出入有些大,主廠那邊給的清單上有絲織機十台,驗收簽過字的隻有八台,撚絲車三台,但是從明細表的折舊上看,估計明年有兩台就報廢了,這樣廠裡的成本會大大增加的,還有卷緯機,也少了一台。”
“什麼,少了這麼多?”
王成斌驚訝了,蘇南是紡織業大省,他幹了這麼多年會計,聽周應川一說,心裡一下子就約莫出來了。
“一台絲織機我算它兩萬,那撚絲車可貴,一台按現在的市場價,就是二手的也得小二十萬,還有其他機子…這他媽主廠竟然少給了這麼多?應川,你是不是核錯了?”
“王叔,設備價值高,不難核對,如果主廠給的資産明細和清單沒錯,就不會出錯。”
王成斌咂了下嘴,周應川這孩子仔細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這幾年将手裡接的私活兒都給他,自己隻當分成的甩手掌櫃,可這個錯數不小,主廠好說也是國營單位,真會搞錯…?
想到什麼,王成斌的臉色突然有點不對,周應川說:“不過這些都是賬目上的問題,除去設備,原布的明細太混亂了,還得到實地清點才能清楚。”
“我知道,這他媽賬目要是都敢這麼搞,運過來的想必比這還少…我跟你說,他們這次學的是特區,搞的是競聘,你知道競聘啥意思不,我聽我哥說,他今年至少得給制衣廠創利一百多萬,不然就得自個兒背上頭的貸款…算了,回頭再跟你說,我得去跟我哥先支會聲兒!”
王成斌在社會上混那麼多年,道道也懂的不少,他跨上他那輛二八大杠,想起什麼,又從車後座上的彈簧壓子上拿下一摞系好的書。
“對了,這是你上次托我去咱市裡買的書,真不好買,就自考辦門口有賣的,我給你捎來了啊,你看看對不對。”
周應川看着手裡沉甸甸的幾本會計教材。
“對,謝謝王叔。”
“哎呀謝啥,你媽是個好人,當年我老婆在街上難産,誰都不敢幫,還是你媽上去的,你嬸子記得你媽的好呢,不過那會兒你太小,估計都忘了,你也不容易,好好考…對了,你那自考啥時候考?”
“今年九月。”
“那還早,不耽誤你,過年你王叔要有啥急事,你可給我頂上啊,我那小作坊你嬸子一個人忙不過來。”
“王叔,沒問題。”
周應川答應的爽快,王成斌也高興,蹬上他那輛二八大杠走了。
五金店就巴掌大,許塘聽見了他們在外頭的對話,他丢下疊了一半的紙元寶,雀躍地撲在周應川身上。
“慢點,小心撞到。”
“你會接到我嘛。“
周應川抱着他,許塘笑眯眯地說:“我們今年又有外快賺啦?”
“嗯。”
“王叔人真好。”許塘想了想,又說:“可你這樣會不會太辛苦了,你現在一個人要做好多事…”
他心疼地摸摸周應川的臉。
“你摸起來都有點瘦了…”
“沒瘦,是長高了。”
周應川抱着他坐下,不止是王成斌,鎮子上還有很多小作坊和小廠子的的賬目也在他這裡做,桌角那塊的賬本壘成了小山,他拿過一本折角的攤在桌上。
“你又長高了!”許塘兩隻手臂晃蕩的挂在他的脖子,像隻惬意的小貓咪:“那我呢,我長高了嗎?”
“也長高了。”
“到你下巴了嗎?”
“快到了。”
晃蕩的手臂一停,許塘往前傾了傾身體,難過的倒在周應川懷裡:“好吧…我知道了,快到了就是還沒到…你不用安慰我。”
周應川低頭,看許塘難過的小臉。
不過這個确實沒辦法“安慰他”,就算他說到了,許塘也可以自己摸出來的。
“那到你肩膀了嗎?”許塘不死心。
周應川猶豫了一下:“到了。”
“真的?能到你肩膀就好了!”
許塘瞬間又開心了:“等你考完試,說不定我就可以長高到你的脖子了…!”
他美好暢想,周應川的嘴角微微揚起。
“嗯,所以你要好好吃飯,才能長高,知不知道?”
一提這個,許塘就有點蔫了,他坐在周應川懷裡。
“對了…晚上我們是不是要給周姨燒紙…?你把那些元寶拿過來,我再疊一些,專門疊給周姨的,不會打擾你。”
他轉移話題的小心思就差直接寫在臉上,周應川無奈的搖了下頭,拿過他沒疊完的那摞紙元寶,放在許塘摸得到的桌邊。
許塘一個個慢慢的疊,疊到他特别滿意的,他會仰頭親親周應川的下巴,炫耀給他看。
周應川算着賬,被他打斷也了不會急,會低頭吻他的鼻尖,誇他疊的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