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湯清亮,茶氣芬芳,縣尉衙裡盡是好東西啊。”裴佑見此情景,含笑道。
孫縣尉聞言連忙弓些腰背,稱幾聲不敢。
随即便見徐讓抿了口茶,贊了一聲好,又轉向一旁侍立着的主簿,問道:“你是專管戶籍的,長安縣人口衆多,這鄧老翁有何來曆嗎?”
這縣主簿隻是個從八品上的小官,雖在天子腳下,但到底從未見過縣廨外的大官,聞得徐少卿詢問,他有些惶恐,但也照實答了:“鄧老翁單名一個通字,隴右人士,四年前定居長安,聽對門兒的鄰居說他無兒無女,自來了也從未提過家人。”
“四年前?若我記得不錯,四年前正是建德二年,隴右發生過一次山崩,聽聞石流沙瀑,溝谷皆平,期間死傷百餘人,流民有趁機入京畿道,在長安安了家的,聖人因新登基,也并未怪罪。”裴佑接了話茬,狀似剛回過神來,問道:“不過百姓不是沒有過所不能搬家嗎?”
那縣主簿點一點頭,接着向下道:“不錯,按規定百姓是不能胡亂搬離住處的,但那年聖人見他們實在沒地兒住,便特許了災民沒有通行的過所也能遷居,所以這幫子流民也就在我們縣住了下來。”
“原是這樣。”裴佑手裡摩挲着袖上的珍珠扣,接道。
她面上不露,仍是一副低眉沉思的模樣,心頭卻頓悟,不由暗道:怪不得那日自己能從隴右節度使賬房的家中看見與長安來往的信件,信末隻蓋了一方紅印,是吐蕃文,意為通,她原還不解,這通字究竟有何高深?
既然同為隴右出身,現在想來這通字或是指鄧老翁了,虧她還喬裝了賣布的繡娘半月,成日裡去長安人流最多的西市探查,嫌犯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她鄰居!
失策失策!
但鄧通與隴右節度使有何關系?他一介草民,又怎會摻和進來聖人命她暗查的隴右節度使貪墨案中呢?長安與隴右,信件裡還牽扯到了吐蕃,這樁樁件件仿佛群山擋在身前,讓她如堕五裡霧中,不見光明。
裴佑氣悶地将面前的茶水牛飲下肚,才解了些煩惱的郁氣。
徐讓在一旁聽了半晌也沒吭聲,茶水已剩了半杯,似在思索什麼,孫縣尉怕他突然想起另一件要事,差人審查今年長安縣的庶務,趕緊給二位添了茶,又攆了縣主簿下去。
多喝一些,嘴裡忙着便想不起來說話了。
徐讓看出了他的心思,隻覺好笑,他屈指敲了敲紅木桌面,笑問裴佑道:“聽聞裴副使也做了鄧老翁一段時間的好鄰居,這半月鄧老翁舉止有何異常?”
裴佑暗自思索一番,搖了搖頭:“沒有,不過鄧老翁每日午時便會去西市胡嬸鋪子對面的酒館打酒,雷打不動,或許這是一個突破口,明日我去看看。”
徐讓聞言若有所思。他與裴佑雖一直面和心不和,見面便冷譏熱嘲,但在這種大事上,裴佑還是有底線的,并不會胡亂出口戲弄人,她或許在此案中最終另有所圖,但此時被迫和他綁在了一條船上,依裴佑的人品,暫時值得相信。
想通了這茬兒,他颔首,忽地擡指招了小厮過來,耳語了幾句,又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一把灑金的檀香宣扇,告了辭,呼扇着香風離開了。以裴佑對他的了解,他必是要去刑房驗屍去,這人作風嚴謹至極,專愛挑細枝末節處鑽研,今日仵作初檢他定是不放心,自己親自查看錯漏去了。
但這場景在裴佑看來頗有些诙諧的意味,雖說這冬日裡暖爐子燒得勤,屋裡頭熱了些,但哪家公子郎君大冬天扇扇子?
下一刻見人起來了,孫縣尉也腳跟腳似的殷勤地跟在他身後來去,就差踩着徐讓的鞋,他眉毛耷拉着,不大的眼睛仿佛做漿子的黃豆擠在下頭,小醬缸大小的腦袋也随着腳步越落越低,身上渾透着一股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