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兇案出在孫縣尉頭上,他本人總要擔起責任。本來預備好的替罪羊裴佑搖身一變,竟是成了欽差禦史,得罪不得,以緻這糊塗官今日沒機會再斷糊塗案,這便自覺跟着徐少卿加班點卯去了。
裴佑見此隻覺好笑,轉過頭不再去看,她沉心梳理着前些日子聖人命她去查的節度使貪墨案與此案的聯絡,她之前剛剛理出頭緒,待來到長安,那頭線索人物便死了,很難不懷疑是背後有人興妖作怪。
正思忖着,外頭有人來報:“晖陰樓羅娘子請見。”
裴佑聞言不由雀躍,直命人快請進來,這羅娘子是她一次案件結識的知己好友,有自己的關系網絡,幾乎無事不曉,後來由她引薦,做了朝廷的暗樁,專司來往消息生意。
話音剛落,隻見廳外頭進來了一窈窕女子,身着绛紫的錦毛團花褙子和圓領小襖,下配着朱紅明黃相間的破裙,熱烈地嗔道:“急什麼,你今兒派了人來找我,我打簾子一瞧,那送信小子猴兒似的碎了我一盞走馬琉璃燈,那可是前段兒時間西域剛進的,今兒這差事要是不值我那盞寶貝琉璃燈,我可隻要你賠!”
裴佑聞言也不做其他,隻上前挎了她的胳膊向外走,糾纏笑道:“哎呦,這長安城裡的誰不知道晖陰樓羅娘子一雙短劍舞得英氣無雙,身姿翩跹,号稱世無其二啊,江湖裡一呼百應,朝廷生意做的也是盆滿缽滿,就不差這一盞燈了,今日有事求姐姐,尚且饒了我,我那裡還有一盞前年上貢的三彩琉璃燈和幾匹蘇州新貢的繡緞,都是聖人賞的,改日一并拿來賠你。”
經了好一番讨饒,羅浮春才算放了她。
到底是别人府衙不方便,二人尋了借口告知縣丞一聲便悄然離開,裴佑順便拉着羅浮春去廊下逗了逗那會“托福”的鹦鹉,又往臨街進了一間常去的茶樓,要了隔間,等人坐定,旁邊沒了閑人,羅浮春才好笑地點了點她的手:“别跟我弄那些虛的,不是大事你也不會求到我這兒,說吧,找我有何事?”
“還得是我的好姐姐,這裡就你我二人,我就不廢話了。”裴佑收起玩笑神色,正色道:“也不瞞你,半月前聖人命你我二人合力探查隴右節度使貪墨那檔子事,你可還記得?你留在長安,我便去了隴右,當今聖人便出身隴右,這節度使算是他之前的下屬,如今升了上來,其府中交公的賬錄經查并無異樣。但我總覺不對,除了庶務開支,隴右今年府上上報屯兵七萬五千,但據這幾日觀察,恐怕不止。府中另養着這一大幫子兵,開銷肯定也不小,聖人剛登基幾年,先前各處打仗花了不少,撥給地方的軍費就不比之前,光靠節度使的俸祿和撥款來養活,大家都得喝西北風。恰恰前幾年隴右那場山崩,朝廷給了不少錢兩赈災,但流民的日子卻并未得到改善。”裴佑邊說邊不自覺摩挲着袖扣,自顧說着。
羅浮春歎了口氣,心裡像被沉沉的雲霧堵着,半晌才接茬兒道:“怕是那銀兩都進了地方官的口袋……”
裴佑點點頭,壓低了嗓子:“我也這般想的,之後我連夜蹲守幾日,終于讓我逮到了節度使與賬房通信,借着信件,尋到了賬房家中,查到了隴右近幾年的開銷進賬,卻并無異常。我夜裡又探了探,才發現竟有厚厚一沓與長安來往的書信,藏在了妝奁最下頭,裡頭蓋的皆是私章。”
羅浮春細細地聽着,奇道:“這書信往來最是要緊,若是我,閱過便要引火燒了它,将紙灰埋了東牆根去,才不會叫人輕易尋着我的錯處。他怎的不将這證據燒了,還留在手裡頭?”
外頭的天兒漸漸黑了,隔間裡早經人點了蠟燭,此時燭花噼啦啪啦地炸開,屋子裡也更添了點亮色。裴佑覺得身上甚是暖和,隻覺屋裡除了慣用的龍井茶香,還暗藏一股子甜味,隻覺好聞,心裡也融了股暖流:“我還當感謝賬房呢,若不是她這般舍不得舊物,我還找不着證據呢!這賬房我原以為是個郎君,竟是個小娘子,靠手裡的筆杆和腦瓜子計算生生做上來的,你可别輕瞧了她,單就賬目細查也揪不出差錯,也知她是個細心厲害的人物。”
羅浮春本有些不在意,聽得此也心下一驚,暗暗佩服:“别說其他,你我也是女子,便知這世道女子當政做官有多難,就連之前再有才氣名望的娘子,最大的也不過是入宮做了昭容,封無可封,雖說如今女子也可參政谏言,但終究台前還要擋個男子,不得施展。”
裴佑開了茶蓋,輕晃晃茶盞,眼前被茶湯子的霧氣氤氲了,隻瞧得杯裡頭上下浮沉的綠葉子像海上的扁舟,沒根沒憑地随波逐流着,随聲答道:“正是這個道理,不過說回信件……”
裴佑眼角眉梢皆是喜意,細蔥般的手指朝懷裡一探一抽,就變出來一疊信件,隻有三五封的模樣。“你可知這賬房娘子的信件海似的,我也不能都拿,仔細她發現東西少了,就隻抽了幾個重要的,咱們細細研究了。”
羅浮春拿起最上面的一封,小心地拆了,将信紙緩緩展開,随之迎面撲來了一股味道,有點像館子裡頭的油煙味兒,有點特别,但不嗆人。
她逐字看了,上頭的内容都是公務,皆是關于銀錢入賬的事情,末了還有個特殊符号,彎曲勾連,後頭還蓋了一方小印章。羅浮春走南闖北,認識的人物也多,自然認得出來:“吐蕃文?”
“正是吐蕃文,而且我詳細拆解了信戳,是由長安寄過去的。”裴佑吃茶潤了潤口舌,卷了邊的葉子蕩過唇邊,又蕩了回去,隻留下一圈漣漪,話到這裡,她頓了頓,深望進羅浮春的眸子:“咱倆是一根繩上的,我也信你的品行,說句令人心憂的,隴右節度使擁兵自重,手中還握着大把的銀錢,更何況如今恐怕還與吐蕃有粘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