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落了山,赤紅的霞光也散在了月光裡,星漢燦爛,飛鳥歸巢,鳥兒們撲棱棱鑽進了或朱門绮戶、或白丁寒舍的青瓦檐下。
裴佑邊說邊踱步到紫檀制的博古架子前,那上頭擺着羅浮春從各國淘來的稀罕物件兒,她伸手摸了摸正中一隻精緻的羊皮小鼓,一旁台上的蠟燭芯被火光燙得發顫,一晃一晃地在檀木架子上燒着影兒,正好襯在棕褐色的羊皮鼓面上,如同雕在上頭的一朵格桑花。
屋子裡頭燭光暗了些。
她側過身回眸,目光透過半開的碧紗窗子,臉色沉凝地透過樓下方城裡宵禁的街道,看着外頭曾經熙熙攘攘來往錢财的鋪子,聲音也不自覺淡了許多:“近幾年吐蕃王達瓦格來正蠢蠢欲動,如果隴右節度使真的意圖謀逆,屆時内外一通,叛賊沆瀣一氣,那麼我朝從内裡根子上就爛了。憑聖人的虎狼手段,定不會幹咽下這口氣,到時無論在哪裡開戰,百姓也是最受苦的那個,剛過了幾年的安生日子就又散了。”裴佑不覺歎道,話音和着外頭巡街的金吾衛路過留下的哒哒馬蹄音,輕輕融進了如水的夜裡。
羅浮春或許也想到了這一層,眉間不免也浮上憂色:“有道是貧民傷财,莫大于兵;危國憂主,莫速于兵。不過,我們隻能盡自己所能負好今日責任,來日如何,全看來日造化了。但這又與今日你打發人來的事情有何關系,讓你這般急匆匆地喚我過來?”
“我今兒才想明白,死了的鄧通或許正是那落款上的人物,我之前在隴右留了人,決定隻身回來探查一番,可偏偏在我循着線索東入長安時,鄧通死了,唯一的線索也斷了,所以……”
正說着,外頭敲門進了一個小童,摸樣甚是可愛,腦袋兩側立着兩根沖天的羊角辮,着了半舊的對襟短襖,挪騰着步子上前想要替她們剪剪長了的燭芯。
來的時機不巧,正談着要緊事,難保這她瞧見了多少,那童子未經傳喚擅自就進來,也讓一向以辦事妥帖為傲的羅浮春面上過不去,疾言厲色叱道:“也沒喚你,忽地跑進來做什麼!這般沒有眼色,真該傳了管事的,攆你出去!”
這茶樓是她的産業,今日她們才能放心進來談事,當初初建這茶樓時,她見一聾啞孩子可憐,讓她進來伺候茶水,貴人們在裡頭議事,也因着是聾啞人,不必忌諱太多。之後這個傳統也就一直保留着,但多少也要防着些,隔牆畢竟有耳,縱是自己人也不可靠。
那童子被訓得顫了一下,悄悄擡眼觑了一眼裴佑,縮脖子點頭弓腰出去了。羅浮春隻顧着訓人,倒也沒瞧見,不然又要新起一波波瀾。
那一眼看得裴佑心裡一軟,像被某種小獸的爪子輕輕撓了一下,心軟乎乎的,可憐見的。她按了按羅浮春的肩頭,勸道:“你和這鹌鹑崽子生氣做什麼,今兒左右也是我在這兒,不妨事。”
羅浮春羞赧一笑:“還好今兒是你,若是換了旁人,這童子擾了那幫酒肉之徒談事,我這茶樓也就别想開了。”
正勸慰着,方才被攆出去的小童又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差點一個趔趄跪在她二人身前,從門縫裡擠進了外頭的喧鬧聲。羅浮春見此騰地起身,鳳目一瞪,張嘴欲罵,卻被攔下了。
裴佑見那小童愁眉苦臉,小臉皺成一團,方知她有事要講。小童因着不會說話,隻得用手胡亂比劃,嘴裡啊啊呀呀地出聲,感激地看了看裴佑。
羅浮春略懂些手語,眼睛一錯不錯地盯了一會兒:“你說,死了人?”她愣了愣:“今兒确實死了人,申時的事情,又不是才死的,聖上不都差人審查了嗎,與我有何相幹?”
說話間,外頭有一小厮莽莽撞撞地跌了進來,模樣清秀,裴佑一見,竟是今日替她跑腿的那個。
那小厮氣還來不及喘勻,跪到裴佑跟前,斷斷續續地報:“我們家郎君說,裴娘子使喚過我,能認得出來我是郎君的人,我說的話您是能信的……”
還沒說完,便被急性子的羅浮春打斷:“這小子,不光是動作毛燥,話也學不明白,這小徐郎君怎麼就找了你這麼個人來送信,快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孫縣尉死了。”
“什麼!”裴佑眸光深深,孫縣尉不是正同徐讓待在一起,怎會平白死了?
她微眯了眯杏眼,手指在棕褐色的小羊皮鼓上輕輕敲了敲,滿室裡不聞一聲言語,隻能聽見羊皮鼓面被輕敲的“咚咚”聲。
羅浮春有心想攔,緊張這大價錢從吐蕃買來的正經羊羔皮鼓,但下一刻裴佑便收了手指,擡腳穿過博古架子,想上前來,卻因心頭事多,一時失了腳,險些撞倒案上的燭台,她趕忙錯身過去扶,未幹的燭淚在她指下滾燙着,銀燭花火燒得她心裡一陣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