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海棠花院。
銅鑄的燭台,燭火躍動,素紗插屏後的木桶氤氲着熱氣。沈難已經來進來過了,葉婵這才悠悠醒轉,她慢慢起身試了試水溫,不冷也不熱,正好。
終于可以換下這身發酸的衣裳了,葉婵寬衣解帶将自己泡進溫涼的水裡,剛才迷糊的時候,沈難喊了她,現在的她已經忘記他說過了什麼。
葉婵将整個頭埋進了水裡,散開的青絲漂浮在水裡,水面咕噜咕噜冒着氣泡。
突然門被推開了,沈難拎着一桶熱水過來了,屋内安靜得沒有聲音,床榻上沒有人。
“師父——”他試探地喊了一聲。
很熟稔的感覺,沒有半分抗拒,明明是第一天見面,這聲師父好像已經叫了無數遍。
院裡起風了,海棠花瓣被風吹到了桶裡,随着水紋起起伏伏。
溫涼的水包裹者葉婵,她按捺住想溺斃在水裡的心思,沈難止步于屋外,仿佛從未離去。
從山外谷到煙雨樓,擺脫不掉的存在。
或許當初她就不該帶他回去,狠心殺掉他也好。
水代替空氣湧進鼻腔,胸腔像被一塊巨石壓迫,好似被困在無形逼仄的空間裡。片刻後,葉婵忍耐不住窒息,從水裡冒出了頭。
勻稱的蝶骨暴露在空氣中,水花溢出了木桶,葉婵才想起沈難剛才說的是,“等會過來再添熱水...”
女子檀口微張,“熱水拿走吧,我不用了。”
沈難目不斜視,下意識緊張地咽了口津。聽到了師父的聲音,他才挪動腳步準備退回去。
葉婵出聲叮囑道:“你也去洗個澡,晚點我教你劍法。”
“好——”沈難沒有多想,他也不敢多想。
活生生的師父,習慣的意識和熟稔的語氣生不出半分嫌隙。
奇異的感覺徘徊在心口,沈難沒有臉紅耳赤,潛意識裡好像已經默認了一切。葉婵一直是個淡漠的人,和尋常人家的師父不一樣。
山外谷裡隻有她和他,二人日夜相處,谷外所謂男女之情橫陳在師徒之間,很微妙。
又是男女,又是師徒,一份感情裡藏着另一份感情。
于今,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他們像初識,又像舊識。
海棠花枝仿佛在浪中搖曳,嘩嘩水聲蓋過了心裡的亂麻。
風卷落英,明月高懸,青石磚上落了一地绯紅。
如水月色下,濡濕的青絲披散在肩膀,發尾僅憑一根煙灰的布條系着。樸素沒有花紋的衣衫,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難免看起來灰蒙蒙的。
眸光微轉,葉婵的臉幹淨清透,如玉眉眼還帶着濕漉漉的水汽,像一塊沒有戾氣的璞玉。
沈難斂下神色,獨自握着那根竹棍,和她保持了一段距離。
隻聽葉婵緩緩開口道:“劍的用法有,劈,刺,點,撩,崩,截,抹、穿,掃等,清風流雲劍輕快敏捷,潇灑飄逸。”
葉婵素手掐了個劍指,她身形一動,掠過沈難面前,于翩跹的殘影中刺出了一點寒芒,指尖正擊他的咽喉,“第一招白雲出岫。”
來不及反抗,葉婵很快抓住了沈難的手,纖細的竹棍繞了一個漂亮的劍花,在空中劃出了一輪圓月。他錯愕地回頭,葉婵氣吐如蘭,“第二招浮光掠影。”
青年被身後的人帶着走,二人似乎如影随形,沈難來不及猶豫,跟随身體的本能随後又是下一招,“第三招順水推舟。”
“第四招迎風撣塵”
“宿鳥投林”
“風卷殘荷”
“.......”
一招接着一招,三十六路清風流雲劍似乎刻在了沈難的腦子裡。山外谷練劍五年,沈難不喜歡劍,學得很慢,葉婵也沒有辦法。
說是師父,她和沈難之間也不過差了三歲。上山是少年比她略矮一點,後來不知怎麼長的,就比她高出了一個頭。
才開始練劍時很麻煩,他不願意學,也不喜歡山外谷。
可沈難出不去,谷外有瘴氣,葉婵也不知道要不要放他離開。
兩人将就着成了師徒,這怕是全天下最奇怪的師徒了。
沈難說是忘了劍法,但身體的直覺忘不了。葉婵一教,他就都想起來了。
葉婵滿意松了手,“還不錯,沒有忘幹淨。”
一來一去之間,沈難又将清風流雲劍的路數爛熟于心了。不覺間氣血翻湧,耳廓轟鳴,他壓着難受的聲音,詢問道:“師父....我為什麼感覺運不上氣?”
超過了身體忍受的極限,沈難嘔出了一口鮮血。他愣愣的,指腹抹過在自己的嘴角,血迹與地上的殘紅融為一體,怎麼吐血了。
葉婵的眼中也流露出了驚愕,這是怎麼了。
好痛,沈難想。
稍微有一瞬的脫力,手上的竹棍掉在了地上,沈難倒在了聞聲而來葉婵的身上,他好像聞到了她懷裡若有似無的草木香。
“别裝死。”葉婵用指尖撥動查看沈難的臉色,不痛不癢像是撫摸,聲音倒是冷漠。
沈難微閉的眼睛稍稍睜開了一點,她的手搭在他的脈間,内息流轉在他的奇經八脈,“氣滞,不通則痛。氣逆,血随氣上。氣閉,阻塞心竅。”
她不由斂下眼眸,“沈難,你的經脈斷了....”這種感覺對于葉婵來講很熟悉,這對練武之人無疑是判了死刑。
難怪李清河說他内力全失,探不到他的内息,原來是經脈斷了。
今日是沈難第一次練劍,不自覺帶動了内息,可經脈不通,有内息也無從應運。
幾分隐忍藏在波瀾不驚的眼瞳裡,如出一轍的手法。晦暗不明的眸色,沉默不語的葉婵,沈難無力地躺在她的懷裡,好似察覺到了她情緒,“....你很生氣嗎?”
“很生氣。”他人眼中的葉婵還是如常的模樣,看不出愠怒。
沈難勉強支撐着自己的身體離開她的懷抱,笨拙地安慰道:“沒事,我不痛的”
葉婵睫翼微顫,像是被逗笑了,“沈難你知道嗎?”
“這不是你第一次失憶了,我讓你出谷去找自己的身世。你不僅沒想起了進谷前的事,還把自己搞成了這副凄慘模樣。”
“你是故意的嗎?”葉婵平靜目光流轉在沈難的臉上,似乎想從這人皮囊下發現一些端倪,可他像個啞巴。
這聲诘問,沒有答案。
葉婵在等,等有朝一日,他記起全部,來尋自己。
她還在等自己大限将至,可真相就像一團纏繞不休麻繩,令她無法立即揮劍斬斷。
她的聲音幽幽的,像是在講别人的故事。她說的話如寒冰徹骨,“你最好不要騙我,不然....”
“我會親手殺了你的。”葉婵眸中複雜的情愫,沈難讀不懂。可他不害怕她,無論她說了什麼,即使是此刻赤裸裸的威脅。
沈難局促地避過葉婵的眼神,問起了自己的情況,“經脈斷了很嚴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