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追逐着,耳畔卻傳來細細的一聲貓叫:“喵……”
“哎呀,是你的狸花貓兜兜呀,”程奇瑛慢慢說道,“一時竟然忘記了,這屋子裡還有除了我們之外的活物,方才它不小心都瞧見了。不過這沒什麼吧?蕭郎君。”
蕭逐梅回想起吃飯時她進門帶的那些包裹,心下涼了幾分,神智也回來了:“我的東西……你……都帶出來了……”
“不錯!”程奇瑛拍手,“連貓和你的書畫藥材都沒忘記,幹幹淨淨,絕不會留下任何東西。”
眼淚糊住布料,讓眼部的皮膚感覺很難受。蕭逐梅開始掙紮:“不!你還有話沒問,我還有話沒說完!”
程奇瑛再次踩了上去,用的力氣比上一次更大:“可是我不想聽,怎麼辦?”
“不……啊!”地上的人發出短促的叫聲便失了神。
程奇瑛用冰涼的手掌摸摸自己喝酒後發熱的臉:“我從來不是什麼好人,我是個睚眦必報的小人。先前雖然說有幾分喜歡你,可我知道,我嘴上說十分喜愛,心裡要減去一半,甚至更多。”
蕭逐梅頭往後仰,發絲淩亂,被不知是汗水還是酒液黏在臉上。
他聽着程奇瑛的話,想要阻止,心重重跌落,但靈魂卻向上飄去。
“我程家純粹是無妄之災。賬本呢,會交給曾紹。然後咱們倆也好聚好散吧。你說曾紹是你的兒時好友,想來你家也不會差到哪兒去,我也高攀不起。本來也隻是玩玩兒而已,既不是兩情相悅,也無媒妁之言。咱們就各走各的陽關道。”
蕭逐梅也許聽到了,也許沒聽到。
程奇瑛欣賞了一會兒蕭逐梅的表情,等他身體突然一僵,這才慢條斯理收回腳來。覺得不過瘾這才揭開蒙在他眼睛上的布條。
淚水将他長長的睫毛沾濕,卷成一簇一簇的。他明顯還沒回過神來,呆呆地看着程奇瑛。
程奇瑛擡起他的下巴,最後摩挲了一下他紅腫的唇,轉身準備離開。
一隻手抓住她的裙擺。蕭逐梅擡起眼,斷斷續續問道:“什麼意思?”
程奇瑛倒是訝異:“你怎麼掙脫的?”她疑惑:“什麼什麼意思?”
蕭逐梅固執問道:“不是兩情……相……”
“咦?這麼明白的話你怎麼也聽不懂了?”她嗤笑道,“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又不是非你不可。這世上大好男兒多的去,我為何一定要同你這騙子攪和在一起?”
“我是,真的……真的……”
程奇瑛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她将彎腰将裙擺扯了回來:“你好生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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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程奇瑛就貼告示招聘賬房,當天就有人來詢問。程奇瑛與這人交談後,爽快定了下來。新賬房留着長須,并不愛笑,頗像一位頭戴白布飾演屈原的演員。
當真是賞心悅目!
有熟客見到,還順嘴問了一句:“之前那位郎君呢?”
程奇瑛挂着笑容,聽聞這個問題,笑容便落下了:“真是不巧,得了急病快死了,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啊?怎會如此?”
程奇瑛低頭做了拭淚的動作,低聲說:“唉,我還給他墊了些錢,尋醫問藥,但都沒用,眼見着是不成了,我便另租了一間屋子給他,讓他安生過完最後的日子。也算是我這個東家的一點心意。”
“小娘子真是善啊!”
阿知在旁邊聽到這話,欲言又止。想起蕭郎君昨日分明好好的,晚上出去一趟就再也沒回來,連房裡的東西都收拾走了。見今日小娘子這般模樣,兩人怕是有些什麼龃龉。
又過兩日,程奇瑛抽空回了趟家。找到正在收拾東西的程奇瑜,見面還沒說話,便冷笑一聲,然後才道:“大哥你暫且别急着上任啊,說不定暗地裡早有人關注你的動向。”
程奇瑜覺得程奇瑛的語氣有種說不出來的陰陽怪氣,皺眉:“你又受了什麼刺激?”
“哈!我受了什麼刺激!”程奇瑛提高聲音,“你以為安靜幾年,别人就會放棄嗎?”程奇瑛覺得大哥是個天真的糊塗蛋。
“說些什麼胡話?”
“我不和你多說,你慢慢和别人說去吧,”她打開屋子的門,門外站着的赫然是曾紹,
他身後是蕭逐梅,不知道怎麼突然冒出來了。
曾紹今天倒沒帶着扇子,看上去正經了許多。他對程奇瑛一笑:“多謝小娘子。”
來的路上曾紹倒是三言兩語向程奇瑛解釋。程奇瑛坐在馬車上往外看,将他說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她在心裡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覺得這些人真是虛僞至極。
“阿瑛……”
程奇瑛立馬往後跳了一步:“這位郎君,光天化日之下請自重。”
見四下無人,她壓低聲音諷刺道:“你這是什麼表情?好像我辜負了你一般。别裝模作樣了。”
等曾紹進門,她立馬砰地關上門,絕不給蕭逐梅進門的機會。
“說得怎麼樣了?”待曾紹離開後,程奇瑛問道。
程奇瑜長籲一口氣,戳戳她的額頭:“你竟不和我提前說一聲,徑直将人領到家裡來,我乍一聽他開口,吓了一跳!”
“曾紹到底要幹什麼?”
程奇瑜不出聲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給程奇瑛看,随後立即燒掉。
程奇瑛諷刺道:“這樣大的人物,竟也會對着我們這種人和顔悅色,說真話,真是萬分榮幸!他們将那位置搶來搶去,我卻是不關心的!誰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管他龍椅上坐的是誰!!!”
程奇瑜拍拍她的嘴,輕輕斥責道:“你可真是!小點聲音說罷!”
當年的事情倒也簡單。根據曾紹所言,張丞相張灏在多年前還隻是個小小的校書郎,就私開金礦,同時還豢養私兵,壯大後讓封太後親生的恭懷太子喪了命,随太子出行的兒子也一同殒命。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當今皇上這才上位,舒舒服服做了幾十年皇帝。
沒成想還有一條漏網之魚,這條魚就是當年長公主救回來的曾紹。長公主當年受過恭懷太子的照顧,雖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感情卻頗為深厚。
兼有長公主的母妃當年疑似被雲太後所誣陷,抑郁而亡,她自然看她大哥不順眼。救下曾紹當做自己的孩子,親手養大,也不算辜負恭懷太子。
多年後,張灏故技重施,派人殺掉這一任的太子。他是誰的走狗,昭然若揭。皇帝要做髒事,絕不想髒了自己的手。
私兵的兵源和挖礦的人是要不斷補充的,人老了,就會被淘汰。新人從哪裡來?自然是受災後的地方最好抓人,神不知鬼不覺就可以完成。再就是假裝招長工,将人騙了去開礦。
不妙的是,有一位讀書人中舉之後,到某地去找自己改嫁後的母親。幾番尋找,見老母滿臉滄桑,訴說這些年來的不易。後嫁的丈夫有一日要去縣城裡找工,從村裡離開,從此杳無音信。這位舉人受母之托,花費許多精力,陰差陽錯之下發現荒山中的秘密,又混了進去。幾番艱險後逃出來,跑到長安城,将賬本和其他證據交給赴宴中的兩人,都是從前信得過的好友。換句話說,其他人被殺純粹是無妄之災。
簡而言之,當今這位皇帝是個刻薄寡恩、心狠手辣的人,對自己親哥哥下得去手,對自己的親兒子也下得去手。當年為了皇位,讓自己的原配王妃“病逝”,轉頭娶了封家女,算是對封太後表态。
等到皇位坐穩,親娘也做了太後,雲家也享受榮華富貴,這皇帝想起自己“屈辱做鴨賣身”的從前,又看着兒子和自己大哥一樣遺傳封家人的眉眼,心中膈應得很,遁走的自尊心跑回來了。
為了證明自己,于是疏遠皇後,寵愛柔婉的張貴妃和她所生的皇子公主。封太後和雲太後打擂台,總是偏向自己親娘。又暗地裡壓制封家,封家人倒也乖覺,這些年來縮起頭來安安分分,沒鬧出什麼亂子來。
程奇瑛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厭倦與疲憊,隻想去床上睡個三天三夜,抛棄掉所有俗世事務。
上位者生殺予奪,像程家這種家庭永遠隻能被動承受。
王公貴族的愛恨情仇,與她何幹?
程家幾兄妹,能好好活到現在,實在是幸運至極。
一直都是單傳,意味着沒有宗族霸占财産的危險。在長安城裡有房産,意味着不用住在鄉間,治安環境比鄉下好。鄰居孟家都是和善人,好歹能照顧一兩分。父母去世時程奇瑜不是幼小的孩童,也算半個成年的男丁。程奇瑛主意多,裝窮裝了好幾年,晚上連睡覺也保持着警醒,要麼餓得胃疼。
程奇瑜話頭一轉:“我還是決定繼續上任了,不過會多幾個侍衛同行。”
程奇瑛又是冷冷一笑,不再多言。忽然又想起蕭逐梅的眼神,心中煩躁無比,當即做下決定:“我要好生歇息一段時日,去朋友的鄉下莊子住一段時日。哦對了,别問我如何認識的,人家好得很,你不必擔心。大哥你要是沒事别來煩我。”
程奇瑜登時被噎了個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