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我撂下手裡的筷子,作不經意的樣子在場上掃視。
趙風印垂眸抿了一口酒,目光眼睛不動聲色地看着面前的湯碗。我桌上也擺了一碗,渾圓的一海,漂浮着均勻的熱油,光可鑒人。許是借着這一小處缺口打量上座的影子。
張家公子偏頭支着下颚,一副醉酒的樣子,廊下一種樂師還在吱吱呀呀地彈着曲兒,他的指節就在桌角點着,每點一下就與周圍人遠了一分,最後隻剩下他一桌沉在歌舞聲中似的。
女子桌椅前都豎着紗質的屏風,嵌了珍珠貝殼一系列細細碎碎的玩意兒,看不清神色。
氣氛沉默,趙風逸先回過神,颔首說:“皇兄顧念至此,臣弟不勝惶恐。此去經年,母妃固難免思念,但她常教導臣弟學習舅甥戍守東境之忠勇,以社稷江山、報效父王為重。”
這一刻起,席間坐的不再是手足親友,隐隐構成了未來朝堂的格局。
趙風遠笑稱:“老五在兄弟之間最年少,如今看來忽而穩重了不少。”
“皇兄過譽。”
不知哪名樂師的琴忽然錯了弦,發出一聲極不和諧的亂音,倏忽之間,沒人再奏樂。
東宮宴廳,幾十雙眼睛各懷鬼胎滴溜溜轉着,好像都帶出了響聲。
【叮咚】公關說着僅我可知的耳語:“他想要四方都擁簇他東宮。這下你阻礙大了。這些藩王若有異心,京中母妃就是第一道把柄。”
公關說得有道理,趙風遠恐怕是在給所有人擺譜子,教大家日久天長往後改怎麼照着演。
如果幾名藩王都被他拿捏在了手裡,往後我想稱帝恐怕更難。雖然稱帝現在對我而言也是渺不可及的事情。
二皇子這是剛拿到權力的滋味就忍不住嘗一嘗了。我暗自腹诽。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庭席散時,有人急急進來通報,先是與東宮說了句恕罪,繼而快步穿過席間。
我一眼認出這是副官身邊的人,他看了我一眼,轉身面向正席跪在了堂前,道:“太子恕罪,這宴席怕是吃不完了。河西糧倉失了火,燒死二人;另眼下國子監三百餘人跪于殿前,請嚴審西涼皇子一案。”
國子監的儒生都是未來言官重臣,眼看出征在即,河西的糧倉是往軍線上輸送的,偏偏出了岔子。一前一後,若說無人做鬼我都不信。
這兩件事趕在一塊兒彙報,一時間經分不清哪一樁更令人叫絕。
按着遠近路程之别,還是先去國子監看看,偌大的空曠場地上烏泱泱壓着一片人,都穿着書生藍衣。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二皇子身為東宮也一并趕往國子監勘問情況。到進門時,他卻慢了下來。
我走在先,一直站在院中堂前,朝周圍巡視片刻,首先注意到的是為首的太傅之中有一張熟面孔。
“老韓。”我将舌根在上牙膛裡彈了一個無聲的啞哨,喊他,“你回國子監怎麼幹起了動嘴皮子的老本行啊。”
老韓不敢看我,卻敢仰頭看天,說:“西涼豎子殺我朝護國公世子,有人證物證,今卻偏安一隅遲遲不見處罰。江家幾代老臣忠心耿耿,卻落得如此下場,臣等不忍見之,懇請——嚴懲西涼豎子,以平我朝江公子之英魂。”
緊跟着接二連三跪下的人群開始叩首:“懇請嚴懲西涼豎子,以平我朝江公子之英魂——”
他們齊聲喊得院内落枯枝撲簌簌往下落雪。
我揉了一下耳朵,朗聲說:“如今西涼王派兵進犯,其子西洲年落入大梁之手,無異于魚肉對之刀俎。人質在手,西涼軍有所忌憚,于梁國前線戰士大有益處,你們卻谏言要将他殺了?若非有人刻意煽動,我不信你們糊塗至此。”
二皇子默不作聲看了許久,至此終于作了表态,對我說:“學生鬧事也并非孤例,此前有聖上發話,若真是無理之言,烏合之衆,但斬無妨。橫豎羽林衛在此,捉出為首的殺了就是。”
他難得并肩站在我旁邊,離得很近,我多看了一眼,二皇子唇抿得很薄,隻剩一道櫻粉色的線,嘴角噷着冷笑,像冬日時分屋檐上結了三尺的冰柱一眼,滴滴落落着水一般的寒意。
我故作糊塗道:“皇兄,你想殺了他們啊?他們卻不一定想死。”
老韓聞言,領着一衆學生說:“文死乎谏,老臣既然出言上勸天子,就有以死明志之決心。”
我搖頭,笃定說:“你沒這種膽子。是誰指使的?”
老韓在河西時雖然收過工部不少好處,連兵役工用的事情,都能夠欺上瞞下不與我彙報。但這是在地方,加之他沒料到我會對此事發這樣大的火。
現在卻不一樣,事出國子監,擺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的事,都是大事。
老韓不答。後排有弟子立即說:“為人臣,行忠義之道,無須他人之言即有此志!”
又有人跟着道:“文死谏,武死戰!臣等願忠言逆耳上谏天子,想必邊關戰士也願骁勇殺敵以慰忠魂!梁國的好兒郎,何須靠這西涼人質換來先機。”
“哎呀,哎呀,我還不知道呢,原來國子監的學生們心裡,這麼瞧得起我們三軍将士啊?”
這場面不适合笑出聲,我極力繃着臉,痛苦地在原地轉了三圈兒,直到二皇子都忍不住古怪地看向我,我才長舒一口氣,重新平複了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