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恍惚了一刹那,冷汗刷地一下從脊梁冒出來,意識針紮入骨髓的連接處冰冰涼涼地發麻。
此時我才突然發現,廟宇之外靜得有些出奇,就連禁軍值崗時偶爾的插科打诨、太史院衆人的活動聲都分毫不可聞。世界沉浸在一片詭異的凝滞。
東風從遠處的山崗呼嘯而過,隔着廟牆、艙體幾道屏障下來,變成分辨不清的絮語。
風聲之中穿插過一道不和諧的弦音。
在我恰好看不見的視覺死角,傳輸艙半開的氣閥門外飛來一道虛影的箭,像一道驚雷炸響,迅雷不及掩耳之間已經鑽入視野,轉而沒進西洲年的鎖骨向下一寸。
“咳啊……”痛呼打破寂靜,也折碎了一枝秋海棠,輕易而快速,就像冬風殺死一隻蝴蝶。
西洲年腳步蒼亂,砰地靠在身後的牆壁,身子一點點向下滑,手腕卻因為銅線的捆綁吊起。
那一刻讓人想到受難的殉道者在絞刑架上榮耀處決。
整個傳輸艙的燈都因為供電核心的變故而忽明忽滅,閃得人一片愧疚。
在黑暗或光明的間雜之中,耳畔傳來西洲年幾近失聲的低吟。他垂着頭,生死之際,精緻不容破綻的面頰也流露出莫大的哀傷,是破碎了的秋海棠被碾成雪水和成的泥。
“你……”我撒開陳捷,連滾帶爬地站起來,隻恨衣裙繁複阻礙了這一段路。
我奔向西洲年,站在他面前,卻被箭矢尾部的一尺距離隔開。
“公主……”他呢喃細語,呼吸零散得讓人心驚,視線則越過我的肩頭,定定地看向門外。
我這才想起來,忙亂地朝門的另一邊轉去身,找尋着害他重傷的罪魁禍首。卻在始料未及之間見到了究極思緒而不可理解之事物。
那是另一個西洲年。
他站在暗處——相比于艙内燈光的照射,從小廟窗口透進來的天光的确算得上昏暗。但足以辨認得出是他。
他栩栩如生,芊芊而立。襯得我的西洲年一片灰敗,顯露出死亡的哀蕪。
那一刻我忽然發現,人類似乎也并不比機器高級多少。在巨大的意外驚愕之下,我的大腦也是會宕機的。
我看到那一個西洲年似笑非笑地、緩緩地踱步向我走過來,我忘記了别的事情,隻站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手覆蓋在我的西洲年的鎖骨,讓馬賽克将傷口和箭緊急地凝固成一片血肉模糊的醜陋色塊。
“見到我很意外嗎?”另一個西洲年咧嘴笑了起來,他來得很匆忙,身上披的袍子落了雪,說話時将袍子上的帽子摘下來,雪跟着簌簌落在地磚上。
“你差點來遲了。”陳捷懶洋洋地說着,約是被我打慘了,沒一點兒力氣動彈,隻用眼角瞟着西洲年聲音的方向,“虧江家世子拿了他老子的八百裡加急調令,你還走得這樣慢?”。
江家調令?我聽到陳捷與他這樣熟絡的語氣,聯系到近來種種,一陣豁然,隻怕我身邊早就蛛網暗結。我瞧着“西洲年”的面頰,心中另有了一番猜想。
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的眉眼,倏地失笑,我搖頭問他們:“這是從哪裡找來的人?能做到與西洲年别無二緻的,想必費了好一番功夫。陳捷,你的主子是誰,打算做什麼高明的手段對付我?”
那一刹那我想到了很多,狸貓換質子,與護國公府結盟,對我釜底抽薪,或是中傷構陷……我自認為,在這樣有限的信息下能夠推理到這一步已經天衣無縫,極盡完美。
現實比想象更加支離破碎。
“别無二緻?”西洲年笑了,緩慢地踱步到離我們更近的地方,站在光下,像是刻意展示一般地仰面對着艙内的照燈,“你看清楚了,我們兩個可原原本本就是同一個人呀。”
“你胡說。”
我慌了一瞬神,即刻想到什麼,打開光屏對着面前的西洲年檢查。
人物:西洲年。
HP:100……
不對。
陳捷慢悠悠地撐着身子,好整以暇地對我說:“本來就是同一個人,不信,你再看看。”
我回身看向身後,我的西洲年,他撫摸着肩頭的箭,眼中空空的倒映着我的樣子。
他的數值面闆也顯示着一行字迹。
人物:西洲年。
HP:67。
【附加狀态】負傷。
“不可能,這不可能……”
我已經無法分辨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在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之間來來回回地轉着,身後的、額頭上的數據連線也像撥浪鼓的繩子一樣“駁駁拉拉”地響。
所有健康的人都靜靜地等着,看我,像在欣賞某種完好的東西在無形中碎掉。
這邊的西洲年,與那邊的西洲年,恰像是鏡子和倒影。
在我來來回回的翻看之間,他們身上的字迹重合,“西洲年”完完全全地疊加在一處,生命值則因為視覺停留,在100與67之間拼貼成了重影的數字。
“我特意從西涼趕過來,你卻一點兒不高興,讓人好傷心。”
另一個西洲年半真半假地說着,向我走了一步。
西涼。
我後退連連,暗自驚悚。
他之前在西涼!
我忽然想到前些日面見使節,西洲年與使臣見面之後,倒逼得使臣“驚厥瘋癫”。原來不是他們瘋了。
是這個世界……恐怕早就瘋了!
那麼陳捷呢?
我猛然間才意識到,陳捷也許從一開始就是穿書的另一名“前輩”呢?也許就像蜘蛛最希望獵物進網一樣,這裡對他是一片領域。
如果這樣……
難怪河西會在朝臣谏言之中成為我的領地。難怪陳捷對這麼多反常的事情都毫不意外。難怪他知曉天命。
我從一開始就該懷疑他一些,可是當局者迷。
知道得太晚了。
我終于看見深淵,深淵卻注目我良久。我站在瀕臨崩潰的斷崖邊,推我最後一把的卻是江伯永。
我說:“這附近都是禁軍駐守。你們不管想做什麼,真的有信心能安然走得出河西嗎?”
“放心吧,好姐姐。軍中的人早剛才——讓我遣回了。現在守的是江家的衛隊。”
話音落下,護國公府的小世子,江家公子,我的朋友,他笑嘻嘻地推開廟宇的門,鮮衣束發、落落大方地站在我眼前。
他說話得口吻與從前如出一轍,但我知道,江伯永恐怕也不完全是江伯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