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間,我目之所及觸到西涼王笑容之下的鋒利。
他是真的有可能想殺我,處決與否無非在一念之間。
我知道這種時候更不能害怕,他人的态度往往取決于他所接收到的我的态度。
我越覺得自己會死,别人越可能成全我。
我像以往不知天高地厚那樣地說:“卓瑪是如何與長生天交流,我就是如何做的。”
殿堂中出現了數秒的寂靜。
我心裡有點兒打擺子,怕自己對這老頭的估測有誤,怕他也突然發難。在腦海裡細細過了一遍該如何應對。
西涼王隻是緩慢地深呼氣,才搖頭道:“這不可能。長生天是西涼人自古的神,不可能接納血脈污濁的異鄉人。”
顯然,我屬于那個“污濁血脈”。
我對西涼人的教派不以為然。但結合他單獨留我詢問之舉,這番話的意味似乎有暗流湧動。
本來就不牢固的牆,别怪老鼠挖牆腳。
“請問昆彌,為何您笃定我做不到呢?”我挺直了脊梁,像老鼠在殘垣下探出它細小的頭顱。
“長生天聖诏意義之重,卓瑪及祭宮恐怕不可能看護疏忽。比起從嚴防死守中盜取機密,前者倒未見得更難。”
“再者,我敢認下,就不怕查驗。東梁有雲,明珠蒙塵拂之則複明。一次預見孤例不成證,大可請陛下問我第二、三次。我自然能夠如卓瑪一樣得知天意。”
西涼使臣憤憤看了我一眼,說了句“明珠蒙塵那句不翻譯”,然後和西涼王一一轉告。
王沉默了很久,終于下達新的旨意:“過幾日,你與其餘十一祭司主持過天恒山祭禮之後,再談此事。”
說罷他離席,殿内其餘侍者仆從近百人皆起身,恭送他們的昆彌。
我免于一劫,在使臣的示意之下,跟着兩名侍女沿着長廊向看不見的盡頭走。
長廊并不是密閉的石道,兩側都開了狹小的方窗。光影照進來,外面的天空極其明亮,顯得比站在曠野眺望時更高更遠。
最終,我們停在一處宮内的房間,使臣告訴我,不日是十二祭司對長生天的最後一場祭典。
“安載公身處月河,昆彌召之,久而不達。故特請祭司暫且在此修整,待祭典職務結束後,安載公抵達王地,與昆彌一起為祭司評判公正。”
我不能獨自受審,需要我的代理人西洲年也到場跟着。
他們變相關押我,我還得謝謝他的體貼。
我忽而想到,在現實世界的曆史上有一個朝代,京城要在地方豪強世族之内選拔一名代表進朝為官,此舉為的不單是拉攏門閥,還是在挑選砝碼。
上位者最重要的智慧就是平衡。
最好的局面就是中央與遍地,衆星拱月,一榮而族中俱榮,一損而全族俱損,成互相牽制之勢。
簡而言之,現在的情況就是我挨牽了。
而且還是最不妙的那種情況:我頭上目前安了一個可大可小的罪名。
神道之事,本就無證。盜取神谕的罪名仔細想來也是無可證有,亦無所謂證無的。
這事于卓瑪而言或許非同小可,而于昆彌更可能隻是個理由。
西涼王無緣無故請诏一名邊地的祭司,自然不太可能是純粹為了給同級同事卓瑪主持公道。醉翁之意更多地落在即将到場的安載公身上。
這就像西涼皇子和西涼老子掰手腕,兩個人相握的手掌中間夾了一隻小蟲。
打開手心一瞧,是我。
“對了,聽卓瑪所述,你們大概路上起了一些小摩擦?”使臣忽而說。他的眉毛微笑着,隻從上半張臉看,眼睛有些像峨羚的眼。
卓瑪動用私刑逼供,放在使臣的诠釋裡竟然隻是“小摩擦”。愣了一下,我禁不住笑了:“對。”
我忽而想起西洲年身處梁國時,曾屢次控訴我欺淩他的身心,以後他不許這樣說了。畢竟按照西涼人寬宏大量的标準,這是點兒摩擦而已。
使臣欠了欠身子:“祭司無須擔心,昆彌在未查清楚之前,不會冤屈任何人。請您在王地修整,以待祭典即可。”
祭典拟定在三日之後,使臣交代完這些事情也不見了人影。留下我一個人和宮殿遠處的雪山對望。
在幹淨的背景下,我的眼前浮現出無數隐形的标簽,快速排列出當前的處境。
我是一種統治集團的内部人質。
這類人質的危險程度顯然輕于後漢二劉:大概率不用死;勞頓之苦也不比公子小白春申,本來也是要參加祭典的,起碼在名義上剩了一頓跑。
但情況不容大意。當前的關鍵性盲區在于西涼王到底想幹什麼,對于這一點,西洲年應該比我更深刻。
月河灣至王地最快要兩三日。我決定等等再看。
轉眼到了祭典當日,侍女引我赴天恒山腳下的的一處廟宇,我這時才知道每日窗前遙望的雪山就是天恒。
天恒祭宮與月河灣别無二緻,同樣按照西涼人的禮節和建築美學,以白色大理石做基地,配合玉、瑪瑙的浮雕,修成了四方形的開闊宮殿。
“聖天之光,其晖熠熠。佑涼昆彌,萬世不衰……”
我捧着那一塊刻滿經文的鐵券,随着其他祭祀模糊地念着西涼語的音節。
跟着使臣一連讀了幾日,我稍微知道了一點兒這些經軸是什麼意思,大約是贊美神與王的功績。
得虧西洲年心寬,這種職務也敢封我來做。真不怕我丢月河的臉。
周圍的人都分外虔誠地捧着絲帛經卷,有些從未見過,有些則是熟面孔,我一看到卓瑪和那名紮着低發的小年輕人,心裡就氣不打一處出來。
合着西涼王并沒把預言洩露當一回事,在驿站那一場是妥妥的私刑。
早知道還手再還厲害點兒了。
卓瑪好像察覺到了我的視線,敏銳地穿過層層腦袋尋找我的痕迹。
我連忙裝作打哈欠仰頭張望,嘴裡渾水摸魚地跟着又讀了幾句經文。
向大殿高處看,正午時分,太陽的光輝正上空預留好的一道縫隙之中照射進來,剛好打在神台的一尊塑像上。
塑像應該是銅鑄金身,面上嵌了玉,質地光滑而細膩,佛面仙骨,騎在一頭鹿的背上。神情垂眸,俯瞰終生。
她的發絲也由白玉镂成,末梢在陽光的照耀下幾乎透明,和鹿角一并閃爍着炫目華美的光澤。
這應是西涼人的神。我認不得,但把她的模樣大概記住。
【叮咚】正要低頭繼續裝謅,光屏亮了。
系統程序忽然彈出一條提示:恭喜獲得長生天的注視。
嗯?
我詫異之中再度端詳高大的騎鹿神像。
這是,觸發隐藏劇情了?
長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