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三月初八,我淪為東梁客的第十五天。
那個女人莫名其妙找上門來,帶着那個白面的武将小生,說什麼與我“切磋”!呵呵,話裡話外分明是蓄意的找茬刁難。
好啊,要讓他們失望了。論武,我們西涼兒郎可不怕……
我在長唐練了七年的劍,直至回鄉都瞞着母妃父王。我是撒謊撒慣了的,有過侯爺的點撥,我連“天道”都瞞得過。
這女人好像有些妖招,可無所謂,即便是她也沒猜到我的本事。
我輕易就勝了,她看我的表情好像很驚訝。有點爽。
可是她為什麼越挫越勇,反而求我……折辱她?本來以為她能兵善武,有幾分謀略,現在看來錯矣,這東梁皇室女好生癫狂!
幸好沒娶,恐會污了我的智性。
東梁的山水花鳥皆不同于故鄉,對于這兒的大多數風物我都厭煩。不過,王室三子趙風印倒是與我相談甚歡、一見如故。
這天我們約着夜半再見,以棋會友。
我方到趙風印後院,攔路卻被那女人打了。真是邪門。
三月二十二,西涼終于派人來贖我了,還是那女人送我。也好,由她始由她終,反正打完長唐這一仗,我就跟東梁别過,無須計較這許多!
……仗打成了。
但我好像生病了。
這種感覺很怪異,就像又回到許多年以前,在長唐攝政文殿裡與侯爺對話時,那樣朦朦胧胧地升起諸萬種猶如隔岸觀花般的情緒。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算了,記不清了。
那,是為什麼呢?
我靜靜地躺在東梁某城内的醫館裡,眼睛放空地看着高懸在頂的“扶傷濟世”匾額,試圖思考這個問題。
吊頂盯得久了,房梁吊頂鱗次栉比的榫卯緊密咬合在一起,像人挨着人,命纏着命,天旋地轉什麼都看不清。
我閉上眼。失血過多的眩暈感還在一陣似一陣的襲上靈台,與此相伴的是一種尖銳如針的刺痛,穿梭在我的每一寸肌理之内,如魚遊在名為骨血的海裡。
我是從戰場上跑出來的。
按照我那時聽到的侯爺的聲音來說,我沒完成一份任務,這是我事後必須要面對的,漫長無邊的報應。
為什麼沒能殺了她呢?
我看着自己的手,它為什麼會選擇把她拉上山崖,而不是一把擰斷她的脖頸呢?
我到底怎麼會在死了之後又想活,活了之後,又甯肯忍受一切苦難呢?
我隻能想出一個理由,我病了,病回去了。
曾經侯爺用了近十年的努力将我治好了。所以無論我手上沾血,還是以死為報,權當還他的恩情。
可現在事情退回了原點。
我有些惶恐地發現,自己好像開始變得在乎那個毫不相幹的東梁女子……
不,不對,我确信我從前都是厭煩她的。我甚至确信直到現在,我也依然憎惡她的每一寸呼吸。
甚至于每當想起她,我的臉頰就一度感到火辣辣的幻痛——在山崖上,那麼冷的天,她竟然敢抽我十來個耳光。真他娘的疼!
當時我渾身上下除了臉,就沒有一塊熱乎的地方。
那時我覺得她完了。
可現在分明是我完了。我怎麼可能将心軟留給這種毒婦,這還像我嗎?
我在想她,想到時,就有種思緒悶悶地衡在心頭,不上不下。像一股黏膩的痰。
對,如淤血如痰,如附骨之疽。這八成是我的病。
這一夜我失眠了,心中隐隐不安,始終在分析我的病情,琢磨出一種可能。
一定是我在某一刻放松了警惕,不小心讓“天道”感染了隐疾。天道總想讓我如它所願,仿照《天書》所雲,為情不自拔,為女人自戕。
做出這些事的,不是真的我。我是讓命數影響了啊。
我在梁國與長唐交界的這座小鎮修養了很久,因為我傷得實在太重了,直到醫館老闆都幾度想開口在診金之外加收些住店的錢。
我付了銀子離開,開始思考日後的對策。
我自年少時起就住進長唐宮中了,與漢人交流起來也沒有一點兒困難,因此一路上的基本出行還算輕松。
唯一困住我的是對未來的迷茫。
這世上大多數人的一舉一動都那樣荒唐,我又已經病了。
也許它現在還不算嚴重,可有朝一日,頑疾入骨,我又該何去何從呢?
難道要和整個天地共沉淪在這不堪的弊病裡嗎?
不若……就這樣死了去吧?
鬼使神差地,我在決定去死那日想再去看一眼河西。
其實我知道我不是想看河西,是想看一眼她。這很不好,可顧念到我病了,還快死了,我想還是雖自己吧。
就好像是天在助我,這天發了洪水。方便跳河。
并且,發了洪水,未見到她。斷了念想。
我走到一處瀕臨瓦解的河堤,蹲下來,拿出準備好的繩子,開始纏兩隻腳。
我和長唐的宮人學過如何泅水,為了防止在窒息時本能地掙紮,還是捆住更萬全。
我綁好了腿,準備往下栽,卻被一個男人伸手攔住。
“這是做什麼,你活膩了?”
那是一張陌生面孔,年過及冠,面容白皙。我從他手部無名指與食指的薄繭推測,這人應是握過幾年毛筆。
我搜尋了記憶的每個角落,确信自己一定沒遇見過這一号人。
但他救了我,雖然未經過我同意。他勸我:“你與我都不容易,你既已走至今日,何至于尋死的……”
我笑了,笑自己命長,笑這書生多管閑事。我說:“我要完了,我要愛上不該愛的人了。與其将來死得狼狽,我要我自己選的結果。”
“噢,倒是很剛烈。”他卻一轉話鋒,沉聲問我:“你是不是也和我差不多?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
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有時候他們會偷聽。”
他們?我問他們是誰。他說,“是天。人在做,天在看。”我第一次聽聞這種說法,感到面前的人一定知道許多事情。
後來我得知,書生不是書生,是東梁的國師。
書生依舊是朋友。
“你的心裡放不下,是因為這書裡有過判詞。你注定要愛她,這是寫好的,你心中的‘孽障’。”
所以他幫我剔除了孽障。
原來孽障長成這樣,看上去就像是另一個我。
現在我好了,我再無那種朦胧而痛苦的情緒了,原來從前的痛苦糾結,艱難苟且,都是源于哪一顆天書強施于我的愛人之心嗎……
現在,“我”算自由了嗎?
在一陣新奇的喜悅之後,我又不如潮水回落一般冷靜下來,覺得該算算總賬。對那個我,毋庸置疑地感到厭惡。
我想讓他死。可惜他卻跑了,管他呢。我将來活得會很好。
對了,我們在上山時捉到另一個小子,我記得他,好像是東梁軍中一名世家公子。陳捷的臉色變得很不好,說要處理一下“偷聽的老鼠”。
雖然我們道不同,但也和而不謀,他想做什麼都且随他去吧。
西涼依舊還是老樣子,父皇與母妃上演着日漸疏離的虛與委蛇,朝臣們如念話本戲詞一樣程式般的内容。
我曆經艱辛歸國,母妃和舅舅都很高興。他們沒追問我到底去了哪裡,母妃隻說“活着就好,平安就好”,一連說了七八句。
不過,我歸國的消息也被暫時封鎖了,舅父說,這恰好算作日後伐梁的理由。
伐……梁嗎?
窗外刮了一夜北風,終于刮散了胸中的迷惘。我想通了。
我不想也不能讓那女人死,不然我這輩子都有個結。
這絕不是天道弄人亂了我的心意。而是我明白,她太像活人了,她是最接近我理想的,我所期望的事情。
年少時,侯爺在我的底色上添了一筆,讓我靈台得清明,從此無法渾渾噩噩、得過且過。
可偏偏這世上有太多不尋常,我忽視不了,這痛苦簡直要将人折磨瘋了。
天未破曉,我披着衣裳起了床。書案上探着一張絲綢帛書,是新一年月河灣的調令。
我昨夜就寫好了,沒花一炷香的功夫——因為這幾年甚至十數年來,月河灣的情況都是未曾變過的,無論我精心改動還是放任不管,收成結果都未有絲毫變化。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安排好了一樣。神隻是需要有一個“月河灣”存在于世間,甚至,神隻是需要此地有一個國度名為“西涼”。
我不能一輩子都在這樣的土壤,和有體無魂的人偶們一并生活。
這個念頭冒出的瞬間,我的脈搏猛地急促。
如果……我學着侯爺的樣子,讓西涼的子民都能夠勘破表象呢?
可我似乎做不到,她是最接近侯爺的人,她們是最相似的人。也許她能。
對啊,如果她可以呢?她不能出事……得想辦法将她帶回來,趕在東梁覆滅前,讓她到我身邊來。
……
她終于是屬于我了。
可是很奇怪,我還是不夠開心。
她整日悶在馬車裡,這是我命人精雕細琢了百靈花的車輿,四道車架都是黃梨木,照着神龛的規格選的料與形制做大了。
她就被困在這龛裡。
她還真心寬,一點兒不為自己某生路,整日悶悶的不知在想些什麼。不喜歡搭理我。
難道還要我找話不成嗎?
倒是說點什麼啊,你哪怕和我求饒也好啊。然後我就會表示出分外的友善與誠信,讓她分外感動。
我是這麼想的。
那天她說了很多,有些事我甚至聽不懂,隻能模糊地明白有那樣一個外面的世界。
遍野之下,到處都是看不見的牆,八荒之外,吃人的怪物像人一樣勾心鬥角争鬥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