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玉娘實在不是故意的。
但是她半生鑽研宴飲之事,光聽着阿竹的描述、看着她比劃的尺寸,就可以大緻在腦海中模拟出和瀛國宴席的情況。
依阿竹所說的,那僅僅一尺多見方的紅漆小案,可不是早被幾件杯盤擺得滿滿當當了?
如果湯碗裡的湯被替換成菜肴,可不就是沒湯了?
然而,無湯不成席啊!
厲玉娘想不明白,怎麼就能摳搜至此?
但再想不明白,她也不打算再說話了。
因為厲玉娘已經既敏銳、又納悶地發現——自己随口的一句話,仿佛就對阿竹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然後,阿竹便需要用許多句話來找補,許多句話來解釋。
虛張聲勢又戰戰兢兢,好像一個自知做了錯事的孩子。
阿竹視線遊移,“老身覺得,有沒有湯的……也不那麼重要。食物珍貴,能有幾樣可口的便是,不須鋪張浪費。”
厲玉娘長眉一挑,刺入簪滿黃金小花钿的發間。
她不禁懷疑,阿竹難道是指責鴻胪寺的國宴太過鋪張浪費?
厲玉娘已經熟悉了和瀛國人的說話風格——雖态度恭敬,内容卻總是那麼不中聽,陰陽怪氣的,讓人渾身難受。
兩次國宴,阿竹其實都未列席。
準确地說,和瀛使團中除了藤原純子,再沒有任何女子列席。
就連藤原純子,也沒有出席第一次的正式接風宴。
而是在當夜,含羞帶怯地被送往君王的寝殿。
并非大隆不願招待和瀛衆女。
實際上,大隆向來對所有使團中男女一視同仁,宴請的邀約惠及全員。
畢竟本朝可是曾有數位女帝的,其它朝觐的邦國,也不乏女王或是作為王嗣的公主、女爵等女性領主前來。
是和瀛國的女子們,不論年長還是年幼,不論未嫁還是已婚,都自覺不配出現在如此莊嚴的國事場合,于是自請回避。而且說到底,和瀛使團中的女子,也隻有藤原純子、阿竹,以及圍着她們轉的幾名侍女,無任何人承擔了外交的實職。
厲玉娘想,阿竹既然沒有親眼赴宴,那她這麼說的緣由就令人玩味。
莫不是和瀛使團私下裡,就是這麼評價大隆國宴的?!
想整個鴻胪寺因為這場臨時升級的國宴,晝夜颠倒忙了兩天,結果人家倒是毫不領情……
厲玉娘冷哼一聲。
再說,她們也并沒有浪費啊!
每次國宴剩下的吃食,一小半照例送到各司局去打點人情;
另一大半,則全被手下這些大饞丫頭、小饞丫頭們分了。
鴻胪寺百十來宮娥,全吃得珠圓玉潤、豐容盛鬋,一眼就能和别處的看出區别。
再盛大的國宴,也物盡其用了!
何談浪費?!
阿竹尚不知在厲玉娘這裡,自己的好感度已經降到零點了,仍在絮絮叨叨講着藤原将軍那一場壽宴。
并且想法設法,将話題重點拉回了自己更“了解”的海膽上。
阿竹清楚地記得,那場壽宴規格極高,所以竟有一籃新鮮海膽供應,可以當場開啟。
這樣新奇的體驗和奢侈的賞賜,引得最重端莊儀态的女使們,也此起彼伏地驚呼着感謝将軍恩典。
藤原将軍子女衆多,但除了最年幼的純子姬,其餘皆已婚嫁,他們的乳娘自然也随行離了将軍府。
阿竹作為唯一在室女的乳娘,現場再沒有比她資曆和地位更高的女使了。
于是當天,阿竹便如同被群星所拱的北辰,流景揚輝,高懸不動,任衆女殷勤地恭維和侍奉,為她送來一整顆海膽。
金黃的海膽鋪到白米飯上,仿佛霎時炸射出數道金光,映到了含笑去看的阿竹臉上,再鍍滿她的全身。
在女使們的争相贊歎和恭敬催請中,阿竹吃下了那第一口鮮甜。
那樣的滋味,那樣的風光,阿竹一輩子都不會忘。
所以此時,她隻将蘇曉瓷的身影和那些女使們重合,見她仍在開海膽,便頗為欣慰地細細叨念着。
“蘇女官也是想以海膽和白米飯的搭配進獻給娘娘吧,虧她能想到呢。”
白米飯、白米飯……我看你像碗白米飯!
厲玉娘恨不得翻一個白眼送給阿竹。
白米飯配菜一起吃,有腦子有手的人就會,這有什麼可特意想的?
厲玉娘可不覺得,蘇曉瓷真會這樣做。
但此時此刻,厲玉娘實在沒有閑情逸趣與阿竹周旋,隻順着她的話點頭附和。
于是阿竹又有了精氣神,不依不饒地,邀請厲玉娘也該嘗一嘗這種吃法。
厲玉娘隻能随口吩咐身邊人。
“桂秋,等下拿兩顆海膽回去,按照阿竹夫人所說加到我的晝食中。”
名為“桂秋”的一等膳使哭笑不得。
她和幾位姐妹一同負責厲玉娘起居,深知兩顆海膽,在厲玉娘頗為精細的飲食中是排不上号的。
但桂秋也知厲玉娘的無奈,這便恭聲應了,将這一頁揭過。
蘇曉瓷離得遠,并未注意到厲玉娘和阿竹這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隻專注烹調。
等她開完六個海膽,已經揮霍去不少時間。
就在衆人以為蘇曉瓷終于要趕緊熱油、爆鍋、噼裡咔嚓做菜的時候,她居然又老神在在地拿起了那籠海蝦,開始一個個刷洗清潔。
“右膳長大人……”
白靈急得跺腳,下意識尋求幫助。
厲玉娘卻隻輕搖搖頭示意稍安勿躁,向她使了眼色,讓她仔細看着蘇曉瓷。
蘇曉瓷正挨個将海蝦過長的蝦須和爪剪掉,最尖硬的蝦槍當然也要最為注意,通通修剪了。
她的動作很麻利,然而這活計本就繁瑣,再快也快不到哪裡去。
一剪子、一剪子,也把時間一段段剪斷了。
不知不覺,她居然隻剩不到一刻鐘。
可蘇曉瓷還在挑蝦線。
從披着琉璃殼的蝦背處,刺入一細細竹簽,果斷地往外一挑,那藏着泥沙的蝦線就被拖出來大半,而蝦殼和蝦肉卻幾乎零損傷。
能如此順利,也是因為蝦甚為鮮活。
它們雖然個頭不算大,但除此以外,别無缺點。
背上的蝦線去除了,蘇曉瓷卻将那竹尖一轉,又刺入了其腹部。
餘珠兒十分好奇此舉。
可時間緊迫,她連問都不敢問,還是蘇曉瓷竟仍能眼觀六路,察覺到了餘珠兒欲言又止的迷惑。
“蝦腹部也有一條蝦線。”蘇曉瓷解釋道。
背部的上蝦線是蝦的腸子,其中藏污納垢,後廚中人都知道要清除。
卻很少有人知道蝦,還有下蝦線,就在其腹部。
與上蝦線相比,下蝦線極細,隻一線細細的黑,而且也不髒,其實是蝦得以彈跳的筋脈。
蘇曉瓷:“下蝦線本不用去除,但是蝦受熱之後會收縮蜷曲,太佝偻了,不好看。”
她這道菜要做的是整蝦,因此賣相非常重要。
“而且蝦太過卷曲,會将大部分調料都抱在懷裡。”
蘇曉瓷還有閑心弓起身子,模仿了一下團成一團兒的蝦,鼻子一皺。
“那樣滋味不均,鹹的地方齁鹹,淡的地方又沒味。”
這可是做菜的大忌。
越是使用了豐富調味的菜肴,越要注意。
餘珠兒聽着,覺得蘇曉瓷做菜真是太講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