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接過,看上去有些詫異。他與張秋凜已經多年未見了,這一見面,隻覺得她數年間滄桑了許多,再看向她身後穿着破爛、年逾古稀的“朋友”,驚訝于榆州張氏的大小姐怎會認識這樣的人。
萬般言語,都在他捏了捏手中碎銀後,咽下了。
“沒問題。”趙福抱拳道,“大人這是,要出城?”
“家裡有點差事要辦。”她不能言朝事,含糊道。
“原來如此。”
張秋凜轉身看向張大伯,鞠了一躬。“晚生還有些事,您跟着我這位朋友走,定能找到她。”
“诶,好好好。多謝您了。”一路上沉默的張大伯連聲道謝,朝她鞠了一個于他的年齡而言太深重的躬,“大人您快去忙吧。”
張秋凜一陣無力,但真的沒有時間了,朝中反對派時刻盯着她,不可落了把柄授人,她便一拱手:“珍重。”
待她再度坐上馬車出了城,四周的原野已為黑暗吞噬。她這才恍然意識到,剛才忘了問張大伯入京的原因,那個一路沉睡的孩子臉色蒼白發着汗,不像單純的沉睡,更像生病之态。
本該多問兩句的。
她回首遙望,想要再看京城一眼,但夜幕已經把城郭的輪廓完全吞掉了。
城中。
葉青玄最近做着一份賺錢的差事,是給别人寫祭文。
那些人的事迹平凡無奇,沒什麼值得吹噓的,也請不到厲害的文人來寫。她勝在文筆華美,不挑剔客戶的背景,隻要給錢就行。憑着這份營生,她認識了不少在京城有些小頭臉的人物,也賺得不少營生,攢了一小筆錢。
眼看天色暗了,她正打算回書院去。門邊傳信的小吏說,書院裡有人找她。
“稍等,我這就回去。”
葉青玄轉身去收拾背囊,忽然被屋外一陣滔天的吼聲震得一抖,緊接着傳來了瓷杯碎裂的聲音和幾個男人的怒吼。
“陸澤明算個什麼狗東西!前朝罪臣私吞朝廷銀兩,他的子孫都是吸老百姓血肉的蟲豸!”
“如此貪官奸賊,死後倒想起來維護名聲了?我呸!這通篇胡話欺上瞞下的祭文是誰寫的?”
老闆小心翼翼道:“大人息怒,我們小店隻是按照買主的吩咐寫文......”
“他陸澤明是什麼人?前朝罪人!這樣的人你們也敢寫,真當現在的大周朝沒有王法了嗎?”
葉青玄循聲過去,見堂内一位鮮衣灼眼的少年身後帶了幾個家丁,聲勢浩大的圍堵在門口,一瞬間有些恍惚——她打工的小店幾時能有這麼高的禮遇了?
雖是心中牢騷,面上仍要恭敬一拘禮,她便道:“諸位大人莫要吵了,寫陸澤明祭文的正是在下。我并不認識此人,文中所寫一切生平事迹都是他的親屬提供的。想到此人身份特殊,我還特意查閱了舊朝官史裡對陸澤明及第入仕以來各種升遷的記載,均是屬實,并無虛言。”
“并無虛言?你這篇文若是放出去,掉腦袋的可不止你一個!”
為生計寫那幾個字,幾時變得如此重要了?葉青玄隻覺得好笑,并不畏懼,垂眸坦然道:“在下一介書生,怎知朝廷中事。不知大人您是......?”
她用餘光瞟着,眼前這個少年,尚未加冠,神情嚣張跋扈,更像是來故意惹是生非。那她可不陪着演。
“我乃崔景升。”
崔景升?葉青玄猛然一下子擡了頭。
莫不是寫招文榜的那個崔景升?
發出那樣一張驚動滿城文人的招文榜的人,應該是翩翩公子、腹有詩書。
但眼前這位崔公子,穿着像隻花孔雀,言辭語調傲慢又無禮。
她微微皺了皺眉,這就是發招文榜之人的真實模樣麼?
若如此,她拼命想考取的功名、想留下的京城,撥開外表那一層絢爛轉眼的外殼,裡面究竟是什麼?
争執持續了半柱香的時間,鬧得半條街都圍過來看熱鬧,聲勢足夠浩大,崔景升便心滿意足地帶人走了。
書鋪的老闆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面對着葉青玄一陣結巴:“你真是......怎麼能接這樣的活呢!”
“我哪知會有這樁事,隻是拿錢按吩咐做了。”
那老闆卻揮手:“你走吧,明天不用來了。”
“可......”
“我不想惹上事端!”
葉青玄被嗆的沒了聲音,隻得斂目低聲道:“好罷。”
*
昏昏月色,照亮白色玉階。
玉階之上,巍峨的宮殿門扇微開,涼風吹進殿裡,短暫地吹散了沉悶的檀木香氣。
禦書房内,武光正垂目批着公文,眉間微帶倦色。夜露沉重。
“陛下…”
有内官沿着牆趨步走上,在他身側耳語一陣。
武光頓筆傾聽,忽暢快笑道:“哈哈,竟還有此事!”
他好像心情瞬間愉悅起來,眼神愈發精氣。“對了,張秋凜出城了嗎?”
“戌時已經出城了。沒有打草驚蛇。”
“好。”武光滿意閉目,微微向後仰着,長舒一息道,“就讓這幫人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