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凜出城路上打了個寒顫。
回首遙望,東北方京城的那個方向天色陰沉,應是積蓄了一場雨。明明昨夜離城時,還是晴光開天、煙霞熔金。
她很好奇此刻城内的情形如何了,陛下和老師的計劃是否如願。若她猜測的不錯,言明卓此時應該趕到城内了。
罷了。光州路遠,一去萬裡霜天。
還是多想想自己的事。
遠方的淡雲呈現出層巒交疊的灰色,在那遠方應是陰雨綿綿,天意沉沉,黃昏漸晚,冗暗的天色一斜蓋兒的罩落下來。
高山翠障,薄霧煙塵裡浮浮沉沉。
路途中她找了家酒館歇腳,一人輕便行囊,也霸道地霸占了整張方桌,對着半開的紙糊窗子望月亮。隔壁桌上似是一群趕考失敗的年輕學子,在那邊你一言我一語的罵着京都風氣。
她聽着聽着便噗嗤笑了一聲。這些外來人雖不解其中内幕,但她還是要感歎一句,罵得妙。
有時候百姓身上的那陣質樸氣息能讓她想明白很多。何為質樸,何為藏拙,外人看來不都一個樣。像戲文裡唱的,飽學名儒腹中饑,峥嵘脹氣。
吃好了,她再要趕路,天色已經徹底昏沉下來了。店家勸她留宿,不過張秋凜知道前方十裡的官驿處還有人接應,硬着頭皮打馬抹黑跑了。
接應的官差問她為何遲了、可否途中遭遇不測。
她回答,未有不測,隻是路過大澤的時候,碰巧趕上漁夫們收船回家,一路載歌。她站在岸邊看了一陣,這便來遲了。
對,漁夫夜歸。張秋凜不再解釋,轉而望着窗外陰沉沉的天幕。
遠處醞釀的風暴似乎更近了。
湖畔叢生的蘆葦,隔霧蕩漾成了古時的蒹葭,在水一方有隻扁舟,上面載着一對中年的布衣夫妻,衣着樸素,笑容大方,在藕花叢裡劈開一道回鄉的路,哼唱着怡人的夜歌,他們似乎對這世界上的一切外物視若無睹。
能生在這浮世上,得一知心人,同舟共渡,該是多麼大的一件幸事。
否則在這暴風雨降至的凄涼夜裡,都沒人陪着一起看月亮。
沒一會兒,殘月也被滾滾而來的烏雲吞了。張秋凜便收了借月光讀着的詩書。
這次去光州唯恐一去難返,她帶的家當卻不多,隻有幾卷學生時代記了注解的舊書和幾封故人書信,都是平日裡拿來壓箱底的東西,唯此時才敢拿出來看。
信上躺着一位姑娘娟秀的字,一撇一捺帶有獨到的性格,寫字時還是被張秋凜把着手腕教的。她這個粗心老師,讓葉青玄有幾處筆順的錯誤都和她錯得一模一樣。
自從京城再會,兩人從未好好的面對面交談過。她自诩不算個好老師,卻讓葉青玄把她身上那股倔強的傲勁兒學了十成十。
張秋凜把信折起來,塞進《大學》鮮少翻閱的尾頁,對着蔽月烏雲長歎一聲。
她離京前曾找白秀吟談話,當初說好不想明白對葉青玄的感情,就不該貿然離開。可是陛下旨意中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作為臣子總不能抗旨而為。溫頌聲還安慰她,人生并非考試,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準備好再開始?誰最後不都是硬着頭皮上了。
張秋凜擡了頭,難得頂撞道:“您當初選武光,也是這般硬着頭皮上的?”
溫頌聲的眼神繼而冷咧。
“鑒生,放肆,不可直呼陛下名諱!”
張秋凜的眼神緩和了幾分,沒認錯也沒辯解,這麼沉靜地望着,直到溫頌聲不自在地轉移了話題。
“光州離南境前線太近,那裡的情況和業州大不相同。你初到之時,要收斂鋒芒、穩住根基。有事情拿不準的,就寫信回來。”
她離京的那一刻心裡除了淡淡的惆怅和一如既往堅定的戰意,竟然還難得的有些輕松。
就像她站在湖邊看着晚歸的漁家夫婦,心情是許多年來最平靜的。上一次如此安甯,恐怕還是在——
寒徑山的那一年。
再往前追溯,便是天下尚未大亂、父母兄長健在的童年時代,還有她剛到京城求學,眼裡看什麼都是金子。那幾乎是上輩子的事了。
前朝已亡,長輩已逝,長江滾滾向東流,她的後半生唯有靠自己,就像她笃定要書上一筆的新朝青史,唯有向前。
可這餘生,她将在何處、與誰一同度過?青史筆墨中,她又将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當她站在湖畔近乎癡迷地望着漁船上那一盞昏黃搖曳的燈光時,心中所念所想,這些問題的答案在她心中早有定論,隻不過她一直沒有承認罷了。
除了葉青玄以外,她想象不出任何人會面帶笑容地坐在那艘搖搖晃晃的小漁船上,衣冠不整地歪着發髻,毫不顧忌地将兩隻袖子挽起來,探身去船去往水裡打撈水草,整個人不慎被巨大的蓮葉壓住,把笑聲像鈴铛一樣晃出來,把指尖上沒甩幹的水滴擦在身邊人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