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排歌渾身一顫醒了過來,她瞪大雙眼,粗氣喘了許久才慢慢地坐了起來。
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她緊繃着身子,轉頭見到桌上那矮胖蠟燭,心中便是一沉,肩膀也随之卸了力。
她又回來了,又回到了兩天前。
徹底确定了這一點、明白自己的确陷入一個奇異的回溯後,她反而放下了心。
她快速地穿好衣服,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人群避退驚呼,而她仿若未聞,直直往算命人的攤子跑去。
她「兩天前」曾在那算命人的攤子附近感受到一絲不太對勁的氣息,但那人很善于隐藏,因此她也隻捕捉到虛無缥缈的一瞬。
還是後來遇上姚談竹的友人,其中有一位也穿着黑色的靴子,這才讓她想起被蠱惑的渾噩狀态中,在某個轉角處看到了一瞬黑色的靴子。
現在腦子清明了,這才想起當時正是看到靴子以後,才突然清醒過來,發現算命人的不對勁。
她「兩天前」與那人錯過,「昨日」救出狗子的仙人也穿着黑色的靴子。
呂排歌不敢肯定,這世上穿黑色靴子的人多了去了,仙人也不見得兩日都穿着同一雙靴子,但她至少想去試一試,那是她目前覺得最可能的人了。
萬一這一次消失的人真是那人呢?
算命人的攤子還支着,空無一人,不知是昨晚沒收起來,還是今早剛擺出來的。
呂排歌用手帕擦幹旁邊的凳子坐了下去,那椅子上了年紀,吱呀吱呀的響聲讓呂排歌以為它要裂開了。
過了一會兒,包子鋪那個慈眉善目的老闆手裡拿着一個嶄新的凳子出來了。
她把凳子放在呂排歌旁邊,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笑道:“姑娘,你坐這個吧。”
呂排歌「啊」了一聲,頗有些局促地擺擺手說:“沒事,大娘,我就等個人,不坐很久的。”
“這樣啊。”方大娘垂下眼睛,勉強笑了一下,讪讪收回凳子說,“好吧。”
大娘像她捏出來的包子那樣白白胖胖,又總是很溫柔地笑着,周圍鄰居私下裡都覺得她長得像彌勒佛。
但是她們從不在大娘面前說,因為這大娘信佛,她覺得說自己像佛,是玷污了佛。
呂排歌想起,之前在夢境中聽别的丫鬟談論方大娘,都說她若沒有幫到人便會極其失落。
此時此刻,呂排歌方直面這一良善到有些奇怪的大娘。
不過是拒絕了用她家的凳子,她便仿佛丢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似的。
難道别人不需要幫助,對她來說還是困擾麼?
真是個奇怪的好人。
但是呂排歌也沒有多想,這大娘信佛,也許她真的從心底相信善人善報。
呂排歌看着忙前忙後的大娘,在她等算命人的這一盞茶時間裡,大娘給來乞讨的乞丐送了二十幾個包子。
有素有肉,拿到素的還要得寸進尺讨個肉的,她也都好脾氣地給了。而她賣出去的,統共隻有三籠。
這送的比賣的還多,怪不得鄰裡都喜歡,誰不喜歡身邊有個散财童子呢?
呂排歌手裡捧着一個肉包子,那是方大娘方才硬要塞給她的,說不接受她的凳子,也至少收下個包子,讓她心裡安定些。
許是因為天氣又熱又悶,吸入身體的氣息濕氣甚重,呂排歌并不餓。
但她是怕了方大娘那樣失魂落魄的模樣,硬是一口一口,将肉包子吃下去。
早市過去,方大娘攤前的客人變少了,她便兀自搬了個椅子過來,同呂排歌聊天。
在聊天中得知,她原是市井小民,嫁過人,丈夫是個芝麻官,俸祿夠用。
她們一共生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丈夫說不求能當多大的官,官途平穩,不會賣兒、賣女求榮,因此她們的日子一直很平淡,也很快樂。
方大娘說起她的三個孩子時,語氣是掩飾不住的驕傲。
她的兩個兒子在書院裡每次考校都名列前茅,與周圍學子的關系也很融洽,無不稱道。
女兒年紀小,暫且隻能跟着某位大官的千金當書童。
那位千金人好,總是給她女兒送書、送首飾。
她女兒也争氣,自己作的幾首小詩被西席稱贊,在千金的舉薦下,西席破例收了這個年幼的學生。
雖然三個孩子都沒有學武天賦,但方大娘妻夫倆不需要他們有多大成就,隻要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就好。
方大娘說這些時,她的神情又是快樂的、又是悲傷的。
她隻說那段美好的日子,仿佛怎麼說也說不完。
可過去是官宦人家,如今卻落得隻能在街市上賣包子,後來的事哪怕方大娘不說,呂排歌也猜得到。
得罪權貴,開罪一家。
真可笑。呂排歌心說,這世間已是亂臣賊子的天下,清流都不得善終,着實可笑。
方大娘的故事說了許久,說到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戀戀不舍地說:“謝謝你,小姑娘,好久沒人願意聽我說話了。”
看着方大娘溫柔又疲憊的眉眼,呂排歌心中一恸,眼前浮現出另一張并不相同卻有着相似神情的臉龐。
“以後我還來聽您講這些,行嗎?”
方大娘不可置信地愣住了,随即她揚眉大笑,笑了一會兒,還是小心翼翼地問她:“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呂排歌搖搖頭:“不會。”
方大娘和她那個臨死前優柔寡斷的母親太像了,這讓她想起她曾經在萬和的家。
這是她生平僅有的善念與心軟,她無法将那些再給自己的母親,便願意全部都給眼前這個方大娘。
方大娘有一個回不去的家,她又何嘗不是呢?
那一夜之間變成斷壁殘垣的宅子一直在她心底,索莫乏氣得令她不忍回憶。
她甚至把宅子拆了、土地賣了,以為把一切都用塵土埋起,以為自己隻要足夠冷心冷情,遲早有一天能徹底釋懷。
這時候聽着方大娘回憶過去,那些記憶又海嘯般湧來。
她騙自己已經忘了,騙了這麼多年,自己都快信了。
方大娘連聲說好,看到不遠處算命人慢慢走來的身影,她輕聲細語道:“你等的人來了,我先回去了。”
“好。”呂排歌點點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食鋪的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