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奴從來都不會拒絕她。
一碗茶的時間過後,庭院裡響起沙沙的踩雪聲。
“吱呀”一道門響,戚師師擡起頭。
除了酒水,姜朔還端來了些飯菜。
飯菜不知熱過了多少遭,院中北風這麼一吹,此刻已有些發涼。呼嘯的冷風穿過廊庑,勾勒出少年挺立的身形。
颀長,挺直,像一棵青松。
戚師師低垂着眼睫,未接過飯菜,隻接過了酒。
她從未喝過酒,并不知酒為何味,有何烈性,隻是從書本上看到過,借酒澆愁。
“大小姐,您慢——”
一聲“慢些喝”尚卡在喉嚨裡,隻見她已仰首,心一橫眼一閉,将面前那小半杯酒一飲而盡。
姜朔:……
緊接着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聲。
戚師師明顯被嗆到了,整張臉辣得通紅,她低俯着身,捂着心口咳嗽着。火辣辣的酒水順着喉腸一路滑下,燙得人心口一片灼燒的疼。
少女雙眉微颦,不知何時,額上已冒出一層細汗。
待她再站直身時,一隻手橫亘于她身前。
風動帳帷,姜朔亦緊鎖着眉,凝望向她。
“大小姐。”
“莫再喝了。”
他走近了些,壓低了聲音。四目相觸的一瞬,他瞑黑的瞳眸裡帶了幾分心疼。
“您會醉。”
戚師師的酒量如預想中的差勁。
隻不過一小半杯酒,她眼前已經開始發暈了。
姜朔隐忍着情緒,給她夾菜吃。
滿滿一桌子的菜,大小姐所有的喜好他都爛熟于心。大小姐嗜甜,又不大能吃辣,此刻桌上的飯菜幾乎都是甜口,隻為迎合她的喜好,哄騙她多吃幾口。
戚師師搖搖頭,将他遞來的碗筷推開。
“朔奴,”她道,“我不餓。”
少年立在她身前,皺着眉頭看她。
戚師師說的不是假話。
她着實沒有什麼胃口。
滿滿一桌子飯菜,她就隻低着頭喝悶酒。酒水澄澈,少女眼角處愈一片晶瑩。月影昏昏,透過層層紗帳,如潮水一般逶迤而來。
不知何時,窗外突然下起了細雪。
撲簌簌的雪粒,天女散花般自夜空中盤旋而下,沒一陣兒飛檐上已覆了些銀白。東風夜來,呼啦啦吹刮着窗牖,将支摘窗吹打得撲撲作響。
庭院裡流風飛雪,瑤雪閣内,卻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屋内的銀釭燃着,燈火煙煴出一雙身形。全程,姜朔靜默地守在戚師師身側,看着她伏于案前,再将身前的酒杯一點點添滿。
看着她為另一個男人傷心流淚。
姜朔心底忽然很不是滋味。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少女纖腰曼曼,半伏于案上,眼角一片濕潤晶瑩。
姜朔心中如有銀錐,密密麻麻的痛感自胸口處傳來,又遊走在四肢百骸。
鋒利,尖銳,刺痛。
比取血還要痛上千百倍不止。
寬袖低垂着,少年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由得收緊,緩緩地,攥握成拳。
薰籠内的香風彌散成霧,迎面漂浮而來的,是獨屬于她身上的香氣。
“朔奴,你陪我。”
她忽然開口。
聲音輕悠悠的,像是一陣風。
姜朔驚異,下意識道:“大小姐,奴……”
可不等他言罷,身前之人忽爾擡起頭。她雙頰紅通通的,兩眼也紅透了。唯有唇色透着幾分虛弱的白。
“陪陪我。”
看着那樣一張臉,姜朔向來都沒有辦法去拒絕。
更罔論,此時此刻,她正梨花帶雨地同他道,她需要他。
她很需要他。
沉默少時,姜朔走上前,自桌上取過另一隻酒杯。
他的酒量也不算太好。
方碰了酒水,少年原本寒玉般冷白的膚色,漸漸變得漲紅。
朔奴很聽話。
她叫對方坐在自己對面,她倒一杯,對方便陪着她喝一杯。滿滿的一整杯見了底,他眉心微動,卻未曾有過拒絕之意。
一杯一杯,寝閣内燃着朱漆八角薰籠,暖熏熏的熱風拂過二人頰側。
戚師師紅着眼睛與臉頰,終于忍不住,在他面前低低啜泣起來。
她的哭聲很輕,一開始,尚還隐忍着聲息。哭着哭着,少女聲息愈演愈烈。她纖白的右手緊攥着杯頸,泛青的指節蓦然失了力。
酒杯叮鈴咣當地掉在地上,酒水晶瑩,就這般灑了半灘。
姜朔忍不住,“您……”
戚師師未理會他,哭得雙肩輕顫,嗚咽聲像碎掉的玉,愈發凄絕。
她是在思念裴俞章。
思念她年少的愛人。
脆弱的酒杯摔成碎片,姜朔一言不發地走上前,默默清理起地上的碎片。
耳畔是她細碎的哭聲。
“七封信,朔奴。直到臨死前,他甚至未看見我在信上寫了些什麼話……”
姜朔将地上殘片收拾幹淨,垂眸心中暗忖:
整整七封信,他一封都未曾拆。不在意大小姐的人,活該遭受天譴。
“他原是說好,待回京後便将我迎入裴府,帶我離開戚家。”
姜朔繼續腹诽:待及笄後成親,待回京後成親,待翻過年便成親……莫說是大小姐,這樣的話就連他自己都聽了不下十餘遍。也就隻有大小姐這般善良單純的人,才癡癡守着那個男人的鬼話。
姜朔用碎布将碎片包裹好,暗暗咬牙。
他若是喜歡一個姑娘……
少年垂下濃密的鴉睫。
不必歸京,不必翻過年,在心意相通的第二日,他會立馬将她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