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與戚家相距并不甚遠。
又一盞茶的工夫,馬車緩緩停落,她在佩娘的陪同下走入瑤雪閣。
寝閣内早早燃了暖香,乍一推門,便有暖霧沉沉,盈盈拂面。
佩娘去給她熱了個湯婆子。
輕咳兩聲,戚師師擡手屏退左右侍人,獨留荔枝還盤在羅漢榻上,小家夥眯着眼,正睡得香甜。
聽見聲響,荔枝被吵醒,眼睛懶懶地眯成一條縫兒。
它看着,戚師師将手中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好。方方正正的一隻錦匣,其上繡着精緻的雲紋圖案,少女手指纖長,将梅花玉佩放入錦匣中,片刻後,又往裡面塞了一張字條。
字條之上,娟秀的四個簪花小楷:
——吾夫俞章。
雪停了,雨聲卻更大了些。漫天的雨水冰涼如注,沖洗過戚府的飛檐瓦甍。
她心事重重地坐回到軟榻之上,側身将風燈點燃。
少女低垂着眼睫,聽着雨聲,隻覺心中堵悶,連一貫讨喜的荔枝都逗弄不起她的興趣。
嘩啦啦的雨聲,一更接着一更,将燈火澆得明滅恍惚。
戚師師望了眼窗外。
她知曉,即便如此大雨瓢潑,那人也定在暗處,寸步不離地守着她。
少時間,她終于輕喚一聲:
“朔奴。”
雨打殘枝,窗台上兀地投落一段颀長的影。
少年的影子被風雨捶打着,于她窗前抱拳。
一副聽命于她的架勢。
燈霧煙煴,落在戚師師眼睫處。不知過了多久,仿若有一聲輕歎,于窗台之内徐徐化了開。
隔着一扇窗,姜朔聽見自房内傳來的話語。
“朔奴,從今往後……
我們還是避嫌罷。”
轟然一道雷鳴,電光火石,劈得少年面上一陣煞白。
他微微瞪圓了眸,帶着幾分不可置信,望向那一扇緊閉的窗。
電閃雷鳴,也将軒窗照得亮白。
少年立在屋檐下,寒風瑟瑟,冰冷刺骨。身後是雨水瀝瀝,如瀑傾瀉。除此以外,他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先前自窗内傳來的那一句話,像是歎息。更多的,則像是不得違抗的命令。
他愣了半晌,才呆呆地道:
“大小姐是要趕朔奴走麼?”
一雙明眸輕顫,死死盯着那緊阖着的窗牖。
雨水冰冷淅瀝,敲不開那一扇窗,雨點砰砰敲打着窗扇,窗内之人靜默不語。
戚師師緊抱着胸前的薄被,雙手緊張到僵硬。
幾乎每落下一道雷聲,她的身子便禁不住地抖了抖。一聲聲悶雷,好似是蒼天降下的一道道天譴。
譴責她的不貞,譴責她的不潔。譴責她貪婪縱.欲,譴責她不顧名節、竟敢與下人暗通款曲!
戚師師啊戚師師,你可是戚家的嫡長女。
怎可行出此等卑鄙龌龊之事!!
她緊咬着牙關,雙肩止不住顫栗。
小腿亦顫抖着,一時甚至害了痙.攣。
就等不到窗内之人言語,一面牆壁之後,那頭頓了頓。
良久,窗戶那邊傳來隐忍一聲:
“好。”
……
這場雪下了一整夜,直至翌日清晨,仍未有放晴之勢。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姜朔便不見了蹤影。
戚師師坐在妝鏡前,任由佩娘為自己梳妝。
倒是一側的茯香急壞了,平日裡她就喜歡逗弄朔奴,覺得這少年生得秀氣,又悶聲悶語的,十分好欺負。
今日朔奴不見蹤迹,倒是将茯香急得團團轉,小丫頭領了幾名侍人,忙去府中各處尋找。
看她們忙得團團轉,戚師師穩坐在妝鏡前,抿着薄唇,一言不發。
她眸光緩淡,望向鏡中一身素白孝衣的自己。
純潔無瑕的衣衫,面上不施粉黛。一雙素淨的瞳眸裡,隐約帶了幾分疲憊與倦意。也就在此時,佩娘推門端來早膳,見少女此番模樣,不禁關懷道:
“大姑娘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一身喪衣,唯有脖頸上金鎖未曾卸下,那平安鎖自她嬰孩時便佩戴,從未離身,此刻正分外紮眼。
戚師師伸出手,用衣裳稍稍遮擋住金鎖。
望入佩娘那雙滿是關懷的眼,她搖頭。
而後又聲音緩緩:“幫我取一份筆墨。”
她要給自己的表哥,崔子臣修一封書信。
母親去得早,但崔家與戚家畢竟也是姻親,時常有些往來。如今她修書,便是要為朔奴找一份後路。
朔奴跟了她這般久,雖說性子有些孤僻,可辦事卻是沉穩可靠。戚師師心想,也該給他找個合适的東家,好全了這主仆一場的恩情。
筆尖蘸了濃墨,落下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即便心有不舍,她也不能将朔奴再留在戚家。
他們二人發生了那樣的事,再将朔奴留于身邊,着實太過于危險。
戚師師屏退左右侍人,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已将書信寫好。
擡起頭,窗外風雪不知何時間又下大了些。窗牖未掩緊,迎面一道冷風吹刮得她喉間發癢。
少女面色微白,攥着信紙輕咳了陣,微彎着身抿了口熱茶。
薰籠的香氣依舊燃着,湯婆子卻散了熱。一口熱茶入肺腑,咳嗽聲這才消停些。
飛檐碧瓦,過了少時,又覆上一片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