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黯淡了下來,不知不覺,一整日将要過去。
戚師師遙遙望去,忽然想起與朔奴相逢也是一個下雪天,隻是那日的雪未曾有今日這般急、這樣烈。她在侍女的陪同下撞入西市後街巷尾,撞入那一道清亮而倔強的眸光中。
少年身倒在血泊裡,目光殷切,沾了血的手緊緊攥住她的衣角。
那時候,他說。
他生來貧賤,可以将一條賤命交付于她。
他可以為了她,去死。
“轟隆”又一道電閃雷鳴,悶雷似鼓,戚師師攥着信箋的手一抖。
寝閣内一瞬間的明白如晝,她的眼前竟浮現一張臉。
朔奴那張,與裴俞章竟有幾分相像的臉。
薄肩微顫,攥着書信的手指緊了緊,骨節之處,隐隐泛起一片青白。
猶豫良久。
終于,少女自小榻上站起身,走至燭火前。
她眼角挂着晶瑩,低下頭看了那火光片刻,擡手将書信放了上去。
原是寫滿了引薦的白紙墨字,此刻遇了火,隻聽“滋啦”一陣聲響。戚師師抿了抿唇,煙煴的光影籠在她發白的面頰上,少時,案台前落了一片燃燼的粉灰。
她将灰燼拂淨,撐開傘,隻身走出瑤雪閣。
滿院夜影沉沉,映着雪色浮光,頃刻便落了她滿衫。
師師緊攥着傘柄,步履微快,朝一處而去。
今日茯香曾帶人找尋過他。
他們幾乎将整座戚府翻了個遍,都未搜尋到朔奴的蹤迹。唯有戚師師知曉,朔奴自幼于街頭流浪,隻要他想,就沒有人能找到他。
片刻輾轉,她來到戚家祠堂前。
輕手推開院門,少女拍了拍衣上落雪,微微屏住呼吸,朝着院落拐角處走去。
腳步落在雪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果不其然,于月色下,于一片樹影的蔭蔽間,戚師師看見孑然跪在祠堂外的少年。
他一身紫衣,披垂着發,身形跪得筆直。
大雪漫天,傘綢都來不及遮蔽。朔奴卻直愣愣地背對着她、跪在大雪之下。
白雪簌簌,飛霜落滿了少年肩頭。
挺拔的身影使得戚師師一晃神,看着他清瘦的身背,她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
這般大的雪,這樣冷的雪地之間。
朔奴就這樣一根筋地跪着,也不知是忏悔,或是在贖罪。
戚師師隻知道,再這樣下去,是會出人命的。
她步履加快,箭步走上前。
手中骨傘微斜,察覺到她的存在,少年終于仰面。
祠院安靜肅穆,除卻風雪呼嘯着,周遭寂靜到了極點。
“朔奴。”
她道,“與我回瑤雪閣。”
她不再趕他走了。
對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瞳眸瞑黑,眼底飛雪落盡,死寂得令人心慌。
卻又在聽見她的話語後,黯淡的眸色裡,似有光亮一閃而過。
再站起身時,少年的步履不甚平穩。
見他腳下虛浮,戚師師不禁伸手扶了他一把。朔奴順勢接過傘,極自然地為她打上。
指間一陣冰涼,兩人手指輕微摩挲。戚師師眼皮跳了跳,卻見對方并未退縮,一雙眼大膽地與她對視。
大膽,放肆,僭越。
雪地發白,雪影與樹影映襯着,夜光映照出那一張美到驚心動魄的臉。
戚師師心中微駭。
朔奴與裴俞章雖有些相似,可二人那一雙眼卻生得全然不同。
裴俞章眼若桃花,時常含情脈脈。朔奴卻生了一雙狹長而清冷的鳳眸,少年眼尾稍稍向上挑着,雪夜一瞥,竟有幾分勾人心神。
不可否認的,朔奴生得比她那亡故的愛人好看上許多。
他在戚府盡心服侍了她四年,這四年裡,戚師師都未曾留意過——他長高了,更長開了。
那一雙美豔的鳳眸中,竟透露着幾分不易壓制的野性。
呼啦啦的冷風刮過,傘面上又落了簌簌飛雪。
戚師師畏冷,一陣咳嗽過後,她這才驚覺。
——朔奴正摩挲着她漸發冰冷的手指,那隻手一直未曾離開!
手指一燙熱,她心慌,失措地喚了一聲:
“朔、朔奴……”
他在做甚?
他這是……對她赤.裸.裸的觊觎與輕.薄!!
戚師師欲斥責,還不等她擡手回避,耳畔已落下輕幽幽的一句:“奴才在。”
少年聲音微沉。
原是蕭瑟寒冷的夜色,耳邊忽然拂上一道熱意。戚師師如驚弓之鳥,驚恐擡首。
四目相對,她望入那一雙不動聲色的鳳眸。
朔奴眼底一閃而過的欲念,似是她的錯覺。
此去瑤雪閣,路途并不甚遠。撐着傘,走上一陣兒便到了。
将他撿回戚府的是她,要将他丢棄的是她。
到頭來,重新将他接瑤雪閣的還是她。
隻是戚師師不知曉。
這一次,她再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