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茯香。
她聲音急切,似乎還帶了幾分哭腔。
“大姑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筆尖濃墨倏地一抖,落下一顆圓滾滾的黑珠。
少女緊蹙眉心,朝門口望去。
隻見茯香一身鵝黃色的襖,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不好了大姑娘,朔奴他……他犯事了。”
茯香道:“就在午後,他聽說王家人來了清風堂,要與老爺夫人商議您的婚事。之後不知怎的,他一下發了瘋,竟一個人跑到清風堂,将貴人們一番沖撞。王二公子被他氣了個半死,老爺……老爺也是大發雷霆……如今他被老爺命人拖到後院,受了好一頓刑罰……”
既上棍子,又上鞭子。
戚老爺與蕭氏勃然大怒,大有将朔奴亂棍打死之勢。
姜朔在戚府,一貫我行我素。
先前戚老爺不敢動他,是惦念着他要為裴俞章取血,如今裴郎故去,留他無用,父親與繼母更是不在乎這一個奴才的死活。
茯香哭得顫抖,攥住她衣角。
“大姑娘,大姑娘您千萬要救救朔奴。”
戚師師急忙自桌案邊起身。
“去取傘,我要去一趟清風堂。”
廊檐上滴落寒雨,陰風一縷接着一縷,直入心扉。她彎身咳嗽一陣,急急披了氅衣,與茯香一道匆匆出門。
陰雨連綿,順着傘面,滴落至戚師師裙角。
她步履飛快,小跑聲與雨聲應和着,于心頭落滿了鼓點。
這麼些天,戚師師早已看出來,裴郎死後,有許多人對她的婚事暗藏心思。
裴家想要她為裴俞章守寡,蕭氏想将她早日嫁出戚家。
她将自己關在瑤雪閣,不願再示人,一是性情如此,不喜熱鬧而喜冷清,二是為了躲避這一樁樁找上門來的“婚事”。
那王二公子是何人?
家底殷實,但終究是個好色,好賭之徒。
府外廣有她克夫之名,故而在父親與繼母心中,她嫁給王二公子,也算是高攀。
思忖至此,戚師師咬了咬牙,愈發覺得不甘。
雨水淅瀝,她隐約聽見棍棒之聲。
敲得她兩腿發軟,腳下步子卻越飛快。
“住手!”
一聲怒喝。
金烏徹底西沉。
……
盛京多雨,尤其到了冬季,濕漉漉的雨水落下來,轉眼便成了鵝毛飛雪。
院子裡一片銀裝,昏暗的月色映着明白的雪色,将石階照得一片透亮。
戚師師站在屏風邊,謝過府醫。
“茯香,再去取些銀子。”
換了幾服止血與止痛藥,她又往府醫手裡塞了幾張銀票,才茯香招呼着他離去。
屏退左右侍人,戚師師繞過屏風。
屏風之上,柳綠花紅,屏風外卻是冰雪刺骨,一片蕭瑟。
于院中找到姜朔時,戚師師幾乎要暈倒。
抑制住幹嘔,她于寒風中跪下來,面對着那一扇緊閉的房門。
“父親,母親。朔奴有罪,是女兒管束不周,才生出此等事端。但他總歸是女兒院子裡的人,又與女兒一同長大,情誼頗深。朔奴情深義重,護主心切。其中唐突冒犯,女兒必登門造訪,去王家請罪。”
“您命人打他一百鞭子,如今已打了七十三鞭。剩下的二十七鞭,師師願代他受刑。從今往後,女兒一定嚴加管教朔奴,不讓他再生事端。”
寒風蕭瑟,少女面上淚痕更是蕭條。
“求父親保全朔奴性命,以及他的……一雙腿。”
她聲音凄厲,與寒風一同響徹。短暫的沉默過後,房内傳來一道瓷器碎裂聲。
父親雖氣極,但也不忍責罰她。
戚師師于階下重重叩首,而後帶着渾身是血的朔奴,緩緩回到瑤雪閣。
她在床邊守了一日一夜。
府醫說,他傷得很重,好一番救治,才終于保住了這雙腿。
若是再多挨幾鞭……朔奴這一雙腿,怕是要廢了。
姜朔尚在昏睡中,卻似乎夢見了什麼極恐怖的事,雙眉緊緊蹙起。
他喃喃:“莫要嫁,王氏纨绔放蕩,好财好.色,侍妾外室成群。大小姐嫁過去……會不開心。”
戚師師坐在床邊,看着少年昏睡的眉眼,像當初為裴郎哭一樣為朔奴哭。
直至第二日下午,他終于轉醒。
天色未放晴,窗外仍是灰蒙蒙一片。飄搖的雪花伴着淩冽的寒風,于庭院之内疾旋。彼時戚師師正托着腮,于榻前小憩,忽爾聽見一陣窸窣之聲。
擡眸,少年恰好也睜眼。
他濃睫微動,神色疲憊,面上透着一種說不出的白。
看見床邊少女,他微驚,張了張口,好半晌才用沙啞的嗓音喚出一句:“……大小姐。”
她不知在床前守了多久,面色亦疲憊,眼睑之處,有淡淡的烏青色,好叫人心疼。
雪粒子撲通通,砸上窗牖。
激蕩起晃動的眸光,與一片心旌蕩漾。
他又惹事了。
那日,聽了茯香的話,他隻覺得氣血上湧,頭也不回地跑去了清風堂。
在清風堂裡,姜朔看見那名要與大小姐議親的王二公子。那人身形佝偻,面上卻堆着一層油膩的肥肉。講起大小姐時,王公子面上盡是貪欲,那面相,那神色,甚至比裴俞章還要令人厭惡。
姜朔沒忍住。
一想起大小姐要出嫁,一想起大小姐要嫁給那樣的人。
一想起她要與旁人花前月下,尋歡□□……
他便吃味,便嫉妒,便要發狂。
鞭子落在他身上,細密得宛若雨點,他被人死死押着,發不出一丁點兒聲息。
那時候,姜朔原以為,自己是要死了。
戚子廷賞了他一百鞭,快要有手腕粗的鞭子,上面長滿了倒刺。每一鞭抽在身上,都是刺骨鑽心得疼。
大雪紛飛,他緊咬着牙關,不吭一聲。
那時候姜朔心想,自己這樣一鬧,大小姐與王家的婚事定是談不成了。這樣也好,至少大小姐不用嫁給那樣腌臜之徒,希望他死後,大小姐能覓得如意郎君,尋一位真正的君子。
誰曾想,便就在姜朔意識消散的前一瞬,雪白天地間,忽然闖入一道清麗的人影。
對方披着氅衣,跑得寶髻稍松。于他身前跪下,聲音堅定而凄婉。
她道,女兒願代姜朔受過,懇求父親放過朔奴!
北風呼嘯,隻一瞬間,他仿若又回到與大小姐初逢的那個雪夜。
時隔四年。
大小姐又救了他一條命。
屏窗蒙霧,雪色覆着天色。他咬着牙關,自榻上搖搖晃晃地撐起身。
昏暗的日影搖曳着,映照出少女面上婆娑的淚痕。
姜朔微怔。
是了,大小姐哭了,大小姐也為他哭了。
想起自己曾犯的錯,甚至險些害得師師受牽連,姜朔一陣懊悔。
“大小姐,我……”
少年微啞着幹澀的嗓音,聲息極低。
都是他那樣莽撞,做事不考慮後果。
“大小姐,朔奴錯了。”
少年未梳發,青絲如墨自身後披垂着,半靠着床欄支起身,一雙眼迫切地望向身前之人。
“我錯了。大小姐,您罰我吧。”
這一切皆是他魯莽所緻,害得大小姐受累,惹得她傷心。
“大小姐,我……您再抽朔奴鞭子,棍子也成。莫說一百鞭子,就算一千,一萬……将朔奴抽死都成。求求您,不要将朔奴趕走。”
就算死,他也要死在她身邊。
屋内薰籠稍黯,屏風之後冷風翻飛,将簾帳也吹得微動。
簾帳之内,像是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莽撞而無措。
戚師師聽着他聲音漸低,最後竟十分低聲下氣。
她怔了怔,擡眸,迎上對方滿帶着愧疚的眼睛。
他的鳳眸很好看。
清澈,溫柔,深情。
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眼眸。
便就在他欲再度開口之際——
“姜朔。”
微冷的風穿過廊庑,拂過簾帳。
他聽見大小姐,突然道。
“我們成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