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就在此時,幾行裴府的仆人自身側穿過。
他們亦身着素白的喪衣,手裡端着些糕點吃食,不知往哪間房送去。
人多眼雜,茯香跺了跺腳。
“罷了,我與你回府說。”
姜朔淡淡“嗯”了聲,未有留戀,前去備馬。
看着對方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的背影,茯香又跺了跺腳。北風呼嘯,小丫頭微微漲紅了一張臉,心潮洶湧難平。
……
不知出于何等心理,茯香并未将此事告訴佩娘。
她也未同自家主子知會,卻在日常侍奉戚師師時,目光裡,時不時多了幾分打量。
她偷偷看着,大姑娘與姜朔每一次的共處。
大小姐雲淡風輕,或描眉畫黛,或看書寫字。反倒是一貫能藏住心思的朔奴,那眼神總是寸步不離地黏在大小姐身上。
那眼神赤.裸熱烈,太過于明顯。
茯香終于忍不住了。
她端着銀盆走出瑤雪閣,隻一眼,便看見于廊檐下逗弄着荔枝玩的少年。
“姜朔。”
輕幽幽一聲,讓他擡起頭。
茯香環視了下四周,同他道:“你随我來。”
“我——”
“你快過來。”
根本不容他拒絕地,小丫頭快步走上前。茯香将銀盆放在台階上,飛快攥住他的手腕,将一臉懵的姜朔往轉角處帶。
高高的院牆,将二人的身影遮擋住。隻餘日影傾瀉灑落,籠罩在少男少女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暧昧。
姜朔低頭,瞟了眼對方正攥着他小臂的手,蹙起眉。
繼而,他想也不想地,徑直将左手抽回。
動作行雲流水,不假思索。
茯香被他的舉動氣笑了,“怎麼,如今你連我都要避嫌?”
姜朔拂了拂袖,神色平淡疏離。
“男女大防,你我此舉,怕是不妥。”
“你從哪裡學來的這些窮酸話?”
茯香道,“你與我一同長大,這四年形同兄妹,兄妹之間,何至于要這般避嫌。更何況我今日喚你過來,是有要事要問。姜朔,我問你——”
院落轉角便響起一聲極輕的貓叫,荔枝“喵”了聲,也好奇地跟着他們來到轉角。
茯香目光自其上挪開,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
“姜朔,我問你。你與大姑娘如今是什麼關系?”
“什麼關系?”
姜朔面不改色,“自然是主仆。”
“你莫裝,我都知道了!”
茯香仰起臉,聲音有些激動,“自那日從裴家回來後,我便一直觀察着你。姜朔,你與大小姐的關系俨然不一般。還有裴家做法那一日,我路過别院,透過屏窗,我親眼看着你,看着你與大小姐……”
說着說着,茯香面色害臊,不大能說下去了。
北風寒冷蕭瑟,院牆這邊的暖日卻尚有餘溫。暖融融的金光撒下,于少女面上浮了一片绯色。她話語微頓,一雙眼認真地直視着身前之人。
“所以,你莫要再裝。姜朔,你連我都要騙嗎?”
他騙不過去,也瞞不過去的。
姜朔也垂眸。
茯香雙眸倔強,緊盯着他,仿若要将他看穿。
沉吟片刻,他果斷道。
“是我觊觎大小姐。”
“這哪裡是觊觎,你們這是——”
“是什麼?”
“通.奸?”
他追問。
“我是大小姐的奸夫?”
看着對方震愕的神色,姜朔眯着眼,笑了。
他一雙鳳眸狹長而冷冽,眼底依稀閃爍着不辨情緒的光。
“裴俞章已死,婚約作廢,我與大小姐兩情相悅,何來通.奸之說。”
茯香急了:“可你莫要忘了,裴公子是主子,是裴家的世子爺。而姜朔,你是個奴才!!”
“我不會一輩子都是奴才。”
少年聲音堅定,字字清晰。
聞言,對方明顯愣了愣,她像是不可置信,半晌才問:
“你說什麼?”
“我說,”姜朔平緩道,“我如今雖是奴才,但不可能一輩子都做奴才。更何況,他裴俞章可以,我為何不行?”
除了不會投胎,他又有哪點輸于那人?
說着說着,他的話語中多了幾分暢想。
“她想讓我讀書,我就去讀書,她想讓我做官,我便去做官。無論她想讓我做什麼,隻要是她,隻要是大小姐。”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眼底閃爍着期冀的光。
“我會一直陪着大小姐,也一定會為了她,出人頭地。”
講到這裡,小貓荔枝恰好跳過來蹭他衣角。姜朔彎身,溫柔将它抱起,眼底的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旖旎。
茯香知曉,姜朔聰明,無論學什麼都很快,也都做得很好。
即便如此,她仍心潮洶湧,呼吸也止不住劇烈起伏。
茯香手指着他:
“你……真是瘋了!”
瘋了!大小姐瘋了,姜朔也瘋了!
“你可知,若是你與大姑娘的事暴露于衆人之前,你将會是怎樣的下場?先莫說大姑娘,且先說說你,老爺與夫人怎可準許你與大姑娘在一起!你如今尚可偷歡,眷戀與大姑娘的溫存。可你知曉,這溫存便是懸在你脖子上的一把刀。”
茯香越說越激動,她湊近,拉住了少年淺紫色的衣袖。
“姜朔,你會死的!”
她壓下聲:“到時候莫說我了,怕是連大姑娘都救不了你!”
“可我不需要你救我。”
姜朔懷抱着荔枝,抽了手。
至于大小姐……
他想起瑤雪閣裡,那一雙清澈溫柔的杏眸。
她靠在窗邊,坐在鏡前,倚在床邊側。
大小姐慈目婉婉,溫和地喚他,朔奴。
如若他死了,如若他真死了。
大小姐定會記得他一輩子罷。
想到這裡,姜朔唇角邊不禁蕩漾起甜蜜的笑。
真好。
見他這般,茯香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右眼皮突突直跳,望着那人恨恨道:
“好,你不需要我救,你甘願為了大姑娘死。可我告訴你,今早我路過清風堂時,恰好見到王夫人來府中拜谒。老爺和夫人已為大姑娘相看了一門婚事,對方正是禮部尚書家的王二公子!”
她字正腔圓,如同晴天一聲霹靂。少年抱着荔枝的手果真一滞,面上終于有了些波瀾。
對此,茯香終于滿意。她聲音愈疾利,想要将他最後一絲念頭斬斷。
“你喜歡大姑娘,可大姑娘卻不是你能夠高攀得起的。我告訴你姜朔,即便沒了裴世子,還有王公子李公子趙公子。大姑娘千金之軀,小姐生來便是要配公子的,而你——戚府的奴才,就隻能配戚府的丫鬟!”
“哎,姜朔?姜朔——你要去哪兒?!”
她看着少年突然邁起步子,他面色微白,拐過院牆朝外跑去。
瞧那方向,竟是——
老爺的清風堂!
現下王家人正在清風堂,與老爺夫人商議小姐的婚事,不僅如此,那王家二公子亦上門造訪。
王二公子雖不是嫡長子,可王家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高門大戶。王夫人的母族柳氏更是淮揚第一富商,家中腰纏萬貫,風頭無兩。
老爺與夫人極滿意這門親事,兩家人欲趕在年關之前,将此事商定下來。
姜朔這般冒失前去,怕是會惹出亂子。
院牆高砌,金烏投落翳影。茯香站在院牆之下,看着對方離去的背影,心急如焚。
“等等,你不許去清風堂——姜朔,你要造反嗎?!!”
……
瑤雪閣,軒窗微掩。
窗外薄霧冥冥,瞧這天色,仿若将要落雨。
戚師師坐在案台前,手捧着一本佛經,提筆抄誦着。
少女右手緊攥毛筆,不過少時,筆下便遊走出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這些天,她總是沒來由地心慌。一顆心會驟然跳動,右眼皮也突突跳得厲害。
為此,她特意找了本佛經,一面練字,一面靜心。
金烏漸漸,躲入雲霧之中。
她未喚婢子,欲兀自起身點燈,便就在此時,庭院裡忽然落了幾道腳步聲,來者行色匆匆。
“大姑娘,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