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在聽。”
甜品袋子從手腕滑落到手肘,把白嫩的皮膚勒出紅痕,甯卿沒察覺,隻是無意識地回應。
“哦哦,我跟你說啊,你奶奶呢,身子骨一直不好,你爺走之後就更不好了,也是在醫院拖了好長時間才走呢。要我說啊,走了也好,不然我跟你爸還要花時間花精力去照看,她自己在那醫院裡待着也是受罪。”
甯卿十指攥在手心,手心裡滿是冷汗,她像是被雨淋濕了,徑自打起寒戰來。
她甚至有些聽不懂姚安說的話。
好在哪?
甯卿想不通,若說起受罪,奶奶早就受着了,何止是在醫院,奶奶不是突然病的,自從爺爺走,奶奶幾乎夜夜睡不着,胸口總是悶痛,一下雨膝蓋幾乎疼的走不了路,這還隻是她看到的,她看不到的時候呢,奶奶又吃了多少苦?
不用說姚安,就是甯楓也從沒關心過,兩位醫生對自己的患者盡職盡責,卻對母親不聞不問,更不用說拿點錢或是東西去關照。
甯奶奶自己有退休金,也從不會麻煩他們,隻是在醫院的這幾天,甚至還不到一個月,就是這麼幾天,他們就覺得費時間費精力了麼...
恐怕隻有對他們是好的。
他們竟會覺得好...
都說醫生理性,任何時候都很冷靜,便是他們兩個這個樣子麼,甯卿怕得要命、怕得發抖、怕她自己也會成為這樣冷情冷性的...
怪物。
這些話,甯卿多想一并吐出來,好好說個痛快,可她沒有,她隻是默默地聽着,最後還嗯了一聲。
她竟然真的點了頭。
她忽然想知道,是不是自己身體裡真的藏了根線,有人拉一拉手指,她就會照着做?
“我知道爺爺奶奶從小帶你,你跟他們挺親的,不過...小時候的記憶你應該也不剩下多少了吧,别太難過,耽誤學習就不好了,哦對,還有他們那個小房子,正好要拆遷,你以後就别去了,那裡面沒什麼值錢的物件,我跟你爸把該扔都扔了,你說說你爺你奶,辛苦了一輩子,什麼也沒攢下...”
甯卿漸漸什麼都聽不到了,隻是機械性地挂了電話。
她下意識避免所有沖突,避免所有争吵,拼盡全力去讨好、去迎合身邊所有的人。
她說的話,沒有一句是她自己想說的,卻都是别人想聽的,她做的事,也沒有她自己想做的,卻都是别人想讓她做的。
她甚至連喜歡的念頭都要藏起來。
甯卿在雨裡站了許久,隻覺得胸口脹悶,鼻尖酸楚,卻沒有眼淚肯流下來。
忽然,她擡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凜冽的風猛地刮過,那邊臉火辣辣地燒起來,她卻覺得疏解了一些,終于能擡起腿往學校走。
那天雨下得急,甯卿回到寝室的時候差不多停了,她聽見跟她一道回來的幾個人抱怨一聲,“這雨就是給我下的,我一回來他就停。”
甯卿嘴角抽了抽,算是笑了一下,随後摸了摸自己的臉,沒什麼異樣,才進了門。
夏曉楠還是沒有回來,陸上星和江雪坐在自己的位置,江雪聽見開門聲也隻是看了一眼,沒說話。
甯卿跟陸上星對了對眼神,随後把買了的小甜點拿到江雪那裡去哄,“别生氣啦。”
她嘴裡幹澀,實在說不出什麼更好聽的。
江雪卻不領情,“你别這樣,我不要,你自己吃吧。”
“我都給你買你愛吃的小點心了嘛,别生氣啦。”
甯卿幾乎是沒過腦子說的,語氣還帶點撒嬌的意味。
不曾想這話不知道怎麼擊中了江雪的哪個弦,她直接大聲道:“是我讓你買的麼?倒像是我不對了,什麼都成了我的錯,什麼都是我說的!”
甯卿一怔,解釋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當時真以為是你說的,可能是我...聽錯了...”
“總是你以為...你們以為的都是對的!”江雪說着說着,委屈起來,小嘴一癟,竟掉起眼淚來。
甯卿更是手足無措,她滞在原地,像是陷在沼澤裡難以脫身,她隻好一下又一下扣着自己手指邊緣的倒刺,似乎這樣才能好受一些。
“不是...對不起,你别生氣了。”
江雪也不想這樣失态,可她的情緒就是來的急,藏不住,就像這場雨,說下就下。
“你...你說句話。”
甯卿面頰發燙,手指已經出了血。
江雪還是沉默,隻是一個勁兒地用紙巾擦拭眼淚,似乎越哭越覺得委屈,陸上星看不下去,走過來搭着她的肩哄起來,又小聲跟甯卿說:“她這...跟男朋友也鬧别扭了,心情不太好,沒事沒事,你别在意。”
甯卿也找了張紙攥在手裡,血越流越多,她再也受不住,轉身走了出去。
樓道裡閃着綠色的光,窗外還有雨後潮濕的泥土氣息,甯卿在台階上坐下來,涼得她即刻清醒,她狠狠心、咬着牙把最後一點倒刺連根拔起,痛得她倒吸了好幾口氣。
她聽見樓下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害怕自己擋了别人的路,正要起身,就見從下面悄悄遞上來了一包紙巾。
這人是覺得我在哭麼?
甯卿沒出聲。
先落淚的人總是看起來最需要安慰、受了最大的委屈,同樣也是最了不起、最占理的。
在人前掉眼淚是種本事,甯卿沒學好。
接着一個尖銳的女聲把聲控燈直接喊亮了,“遲韫?你怎麼在樓道裡?多黑啊。”
甯卿透過樓梯扶手的縫隙朝下看,正與那個叫遲韫的女生對視。
是她遞的紙巾,她叫遲韫。
是謝道韫的韫麼?
甯卿心想。
遲韫似乎想對她笑一下,卻有人在催她,她便應了一句“馬上來”,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