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天賦絕倫,又性子冷,面上是有禮有節挑不出錯,實則骨子裡始終刻着傲字。幼時便驕矜自恃,知曉巫師來曆後同他相處便隻貫徹一個原則——禮貌就行,此外從不和他多說,能避則避絕不多言。長大後心腸反倒越發慈悲起來。
巫師身世特殊自幼便争強好勝,凡事必要争個頭,偏生又敏感沉默心高氣傲,魔法師親言此子鬥筲之輩,心比天高,對旁人的喜惡看得分明,憋着一口氣要弄出成績,也學女巫端一副冷淡架子,然而喜怒無常暴躁難掩。
二人都不似當年的莽撞小獸,女巫已被磨砺得平和博愛,巫師也在權力熏陶下越發冷漠傲然。
“真正的巫師降生在魔法森林邊緣的一家農戶,不過那時候魔法師疲于應付各國國君,消息被封鎖沒及時趕到。那家人把他好吃好喝地供着,結果某天他父親去城裡表演時落下了一隻木偶,那木偶每天受靈力熏染,又沾上了他強悍的靈氣,某天晚上就睜開眼了。”
“木偶爬到那孩子的床上,放了火,掐他脖子又吃幹淨了他的血肉,然後從那場燒死他們一家的大火裡爬了出來。但魔法師還是把他帶回去了。”
巫女有些嫌惡地皺了下眉,看口型應當是想罵,但還是沒罵下去,隻道:“對外巫師沒解釋過,但他是木偶還能生長發育,人們反而以為是他天生不一樣了。”
另一位巫女同樣臉色不太好看,“我看這群人也真是……”
女巫适時地截斷了二人的話頭,“好了,這種事情說不清楚的。”
“建國時您堅持起義是因為這些嗎?”
周瑾問話傾向于引導性,女巫對他的小把戲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全是。之前我們還吵過一次。”
巫師對着面前锃亮的鏡子耐心地整理着身上華貴的服飾,目光卻透過鏡子直望向他身後的女巫,“嗯?我們為王國的統一做得最多,難道享受這些不是應當的嗎?”
女巫看着鏡子裡的他,說實在的,巫師的外形相當惹眼,那時他還不像如今這樣刻薄,幼時的敏感和那些微不足道的柔軟還停留在他的骨血。一對藍寶石被嵌進眼眶,眉目深邃而冰冷,皮膚白得潔淨,若說女巫是風刮出來的,巫師這張臉這是高山積雪融築,凡人類所能想象的任何關于冷和淨的詞彙都可以往他身上堆砌。
她看着這樣一張臉,面前卻不斷閃過一張張迥異的面孔。
打仗前那些惴惴不安又滿腔熱血的戰士,唇角多有燎泡,和人一樣粗糙的手。徹夜未眠商讨戰策的統領,犯困被她撞見後不好意思的笑,晶亮的眸子裡不易察覺的紅血絲。
戰後沉默清點死傷的戰士,顫栗的瞳孔和為其合上眼睛的血手,慶功宴上悄然混進酒裡的濁淚,酒意上頭時被含淚喊出來的名字,澆在地上又濺起的酒。
攢動人影澎湃激情生離死别下,哽在喉頭無數次也沒能說出口的話。
——我不想打仗了,我想回家。
但它們的大後方呢?
混亂中艱難求生的農戶,孩子瞪着黑洞洞的雙眼望眼欲穿,妻子别至耳後枯槁的頭發和身心俱疲下不再出口的詢問,丈夫竭力掩去的疲憊沉默地依偎,宰殺前淚眼迷蒙看向舊主的牲畜,沉默遠去集體赴死的老人,日光下渾濁血汗滴入田野,經年後發出一棵棵瘦弱歪小的苗。
天災人禍下背井離鄉的流民,流離途中身患重病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人喊我不要死掉,瘦骨嶙峋的老人沉默地走過人群獨自離隊不歸,路過的農田顆粒無收,懇切地請求食水隻換來一雙無言的眼,迫不得已抓來果腹的土、木,累積腹中脹成一個個幹癟的球。
漫長而沒有盡頭的生存路上,一次次被咽回心底的話。好餓……好累……我想回家。回哪兒去?
她的目光一寸寸挪到巫師身前那堪稱潔白的手,恍惚間終于意識到命運殘忍的玩笑。
——有的人變了。面目全非。
從前那個為了證明自己不擇手段的孩子,終于長成了面前這個陌生的巫師。
也根本沒變。他的惡心、狂妄、冷血,從一而終。
霎時間她腦子裡隻剩下老師當年問她的那個問題,何處為家?她也仿佛聽見這群人問……何處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