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隻撿了大緻的講,說這些時臉上還挂着幾分似真似假的笑,最終隻說:“屋裡人多,去外面說吧。”
周瑾跟着起身,落後女巫半步出了屋子。
一出門就看見一個頂着一頭雞窩的孩子提着褲子在路上飛跑而過,一邊跑一邊大喊着:“這次真不是我尿的床啊!”身後緊跟着一個頭發斑白的老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追,中氣十足地吼道:“給我站着!今年第四次了!”
二人跑出來的屋子門口緩緩冒出一個小孩,穿着尿濕了的褲子怯生生地看向身旁的姐姐,她姐姐一手抱着一個嬰兒,一手笑着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聲。
她懷裡那個嬰兒看着跑遠的祖孫二人,笑得見牙不見眼,笨拙地拍着手。
不遠處的一對夫妻提着一籃子菜并肩談笑着往家裡走,丈夫頭上還别着幾朵小花,看見鬧騰的二人笑着彼此對視了一眼,溫情地說着體己話。
一旁的路上,幾個孩子的祖母正牽着狗出去散步,那隻油光水滑的狗大老遠就看見那夫妻倆,尾巴搖成了花,興奮地叫了兩聲又回頭看向了身後的主人。
祖母笑着解了項圈,大狗就迫不及待地沖向了那對夫妻,跳到女主人身上踩了好不少印兒,汪了好幾聲。
女巫也安靜地看着這一家,終于緩聲開口:“我想給它們一個家,我也會給的。”
二人來到了女巫崖邊上,周瑾跟着她在崖邊坐下,女巫崖位于童話森林與魔法森林交界,高逾百尺,在陽光的照耀下,底下的魔法森林綠得濃郁,靈氣充盈,奇花異草古樹走獸,不時傳來魔獸的吼叫和打鬥時草木被碾的聲音。
周瑾卻問了句無關緊要的,“卡羅爾?”
女巫側眸看向他,旋即淡淡一笑,“老師取的。”
周瑾微微出了口氣。
整個故事唯一有名字的人,就是頌歌。
【卡羅爾,女巫,幾百年前被巫師釘死在女巫崖,千萬将士民衆念其英名前往女巫崖跳崖為殉。天地同悲,受萬千亡魂獻祭,三年後拔出長釘,并以血為誓,必使王國安甯,否則永不安息。千年間飽經風霜,感念人性本善,從未放棄再建新國。冷靜固執,慈悲,驕矜,心善,堅毅非常。】
周瑾一時沒說出話來,女巫則笑看腳下萬丈懸崖,也沒開口。
二人斷斷續續地談了很多關于公國的設想,最後話盡,又是一陣沉默,各自出神。
她活了快一千年,從前的歲月仿佛指間流逝的沙礫,一晃神的功夫。
年少時她滿腔抱負,不屑與巫師這類人為伍,不屑于一生陷于權力紛争,不屑于走旁人為她指的所謂明路,帶着一腔孤勇獨自遠去。
多年前那個預言的分量之重,二人從出生起就背負上了這滔天的責任,學會說話的第一件事就是指天發誓絕無怨言。
她們也确實絕無怨言。
巫師玩弄權術樂此不疲,她十五歲便放下一切決心入世。
魔法師的預言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她們,她的目光也始終包容地看着這兩個孩子。
她行走各地這四年間,見識了太多太多。
爾後回國投誠,親自率軍,一統四國,又再次離去。
後來深入基層,研制黑魔法,率軍起義,失敗,籌備,再起義,再失敗,再籌備,如此往複。
近一千年,依然為這群渺小的生命感動。
她無數次坐在懸崖邊,一遍遍地看這王國的雲飛,草動,人笑。生與死,愛與恨,笑與淚,她閉上眼在腦海裡一遍遍地勾勒,風卷起綠浪的畫面,雨點滲入泥土的香氣,雨後萬物生長的聲音。
腦海裡的人民歡笑着托起太陽,在歡歌中繞着舞蹈,輝光中老師笑看着她所作所為,溫聲道一句辛苦,俯身輕拭去她眼角的淚,一貼她的額頭,笑說做得很棒,還請保持。
日光照得人身上的疲憊全都冒了出來,難得困倦時,她總恍惚地想,哪怕還有一萬年,一萬萬年,我也愛它們。
我願意為其窮盡一生。
女巫垂下眼,笑了聲,“不止先知,老師也留下過一個預言,第49位王子會是最後一位。”
女巫側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裡卷起了漫天的風,“給人民一條活路,你真的可以嗎?”
言罷,她就在周瑾的注視下輕輕往前一傾,向懸崖下一頭栽去。
周瑾腦子一空,腳一蹬地猛地撲了過去。
二人飛速地向下墜着,女巫濃墨般的黑發潑灑在風中,周瑾腦子裡霎時間萬千念頭呼嘯而過,最終隻剩下一句話,怎麼一個二個的都愛跳樓?
不同于小巫師的暢快恣意,女巫沉默地凝視着緊跟下來的他良久,緩緩閉上了眼。
周瑾隻感覺一滴水珠極速砸上了自己的臉,她含在眼底的那滴淚終于滾了出來。
這是當初那千萬人跳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