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天沉醉,星月将歇。好一幅黑透了半邊天的良夜。樹影攢動,擁在一處輕言細語訴說衷腸,發出沙沙脆耳聲。
影影綽綽之間,偶有人影掠過。
聞言沒想到自己留宿在收容所的第一夜就順利蛻變為“夜行者”。她強忍住哈欠,看着前面急速奔走的身影搖搖頭。半夜瞎折騰,真要人命不是。
走在前面的女人腳步匆匆,時不時四周張望,神色中帶有一絲不甚明顯的慌張。雖然神色是慌亂的,但是她的腳步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看上去穩健的很。這情景讓人看了不禁聯想到身負機密的女特工,在一個四處無人的夜晚穿梭于風雲密布的城市之間,給神秘的組織傳送重要機密。
不過,與其說前者如此,倒不如說後面偷偷跟着的小屁孩才更像。
小屁孩本人倒是沒這麼覺得,她在下午發現了塞拉的異常,本來想着最近就厚着臉皮,打着志願服務的名義在收容所賴幾天,可沒想到對方這麼耐不住性子,才第一夜就讓盯梢的聞言抓了個正着。
聞言在夜風中有些哆嗦,心想這事還是趕緊通知其他人。不過嘛,在他們來之前,自己似乎非常有義務幫助他們先發制人。對,沒錯,是幫助。
城市的地鐵晚間安逸得很,車廂裡全然沒幾個人,完全不像白日如同老王八那般承載着擠滿了人的車廂負重前行。
聞言見狀隻好和對方錯開兩節車廂。
轉了幾站後,塞拉又打車在一片住宅密集的區域繞了很久,然後才下車走入一個暗無人影的小巷。
聞言在司機茫然質疑的眼神中,可憐巴巴地低下頭,給了對方一個聽上去完美無缺的“前因後果”——一個家庭離異的女孩找媽媽的艱難之路。于是,這隻找媽的蝌蚪在司機大哥同情的眼神中追了上去。
這是一間很不起眼的平房。不起眼到什麼程度,這片區域幾乎都是這種樣式“批發”下來的房子,就算是把找茬冠軍扔裡面,一時半會都不一定能找到哪間是目标。
迎接塞拉的是一個黃頭發的男人,看上去歲數不大,不過看上去邋裡邋遢的以至于在閻王爺的生死簿年齡一欄上多添了兩筆。他沒精打采地打開門,晃晃悠悠的,跟重組四肢的癱瘓病人沒什麼兩樣。
隐隐約約間,聞言好像聽對方叫了女人一聲“姐”。
“人快不行了。”黃毛面上沒什麼表情,但是一直扯衣角的手暴露了他的焦躁。
他忍不住點了一根煙,叼在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屋裡已經是煙霧缭繞、煙頭滿地了。
塞拉走進裡屋,裡屋的燈沒有開着,床上似乎躺着一個人。不過那個身影可以算得上是形銷骨立,棉被隆起的溝溝壑壑下,沒有一分是這人的筋骨撐起的。
聞言躲在窗戶旁,想透過通風的一孔窺伺屋内。遺憾的是,這個位置什麼都看不到。
塞拉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地注視着床上的人。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很複雜的東西,仿佛眼前躺着的不是一個生息将滅的人,而是亘古長夜下一絲珍貴至極的火苗,她就像遺世孤立的野人,靠着這一絲火光取暖,等待遙遙無期的天明。
可是,現在火快熄滅了。而她毫無辦法。
“姐,實在不行,我們,我們自首吧。這樣他沒準還有個活路。”男人在踱步進了裡屋的瞬間掐滅了煙。
如果聞言能夠進來,她肯定會發現,這個半死不活的人住的房間和外面的“狗窩”截然不同,可謂是天差地别。裡屋溫度适宜,床頭櫃上還擺着加濕器,床旁邊密密麻麻地擺放着各種醫療儀器,跟個地下黑診所似的。
看來這兩個人對床上躺的人非常重視。
聞言計算着時間,發現那邊的消息已經來了,讓她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不要冒進,把地址定位給他們。從語氣來看,似乎是她的老哥。估計對方現在後悔的很,就不應該把她放在收容所。
她思考着,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頓罵是逃不掉了,那既然來都來了,就再聽一會牆角吧。
良久之後,塞拉從令人窒息的沉寂中掙脫,她啞着嗓子,開口道:“阿景,不可能了,我現在還不能自首。我隻要說出一句相關的話,我們之前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她用手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和下颚,那裡看上去和常人無異,但隻有她自己知道,一旦她吐露出不該說的東西,那麼她瞬間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叫“阿景”的男人臉上湧上一絲不可置信,“我不明白,什麼叫做白費了?我們明明可以請求警方幫助,我們可以跟他們坦白這一切,我們,我們……”他磕磕巴巴地幾乎說不好出話來,最終隻得靠着牆癱倒在地,無助地捂住臉。
“……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為什麼要我們來承擔這一切!他不能就這樣死了,如果他死了,那麼線索就斷了,我們就再也找不到證據來證明當初的一切了。”他撕扯自己的頭發。
塞拉強忍悲痛,扭過頭不願去看弟弟。她的聲音帶上一絲悲恸:“今晚,我會想辦法把他送到警局,或許他們會保護他吧,或許他能保存性命吧。”她雖然嘴上這樣說着,但是眼神中的惶恐不安強勢地彰顯着她的不确信。
阿景震驚地擡起頭來,“可是,那樣的話,你不就暴露在警方的視線中了嗎?姐,你不是向來不信任他們的嗎?”
“我已經被盯上了,警方早晚會查到我頭上,那群人也會。接下來我說的你一定要記住,我會想辦法把他的來曆告知警方。但是,其餘的我不會透露分毫。你今晚就離開這裡,未來的一年内都不要摻和任何相關的事。他們目前還不知道你的存在,你還有機會。”
她也不想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可命運有如洪流,傾瀉而至時,蝼蟻隻能望而生畏地承受着,沒有拒絕的選項,更沒有生還的可能。
她苦笑一聲,有時人甚至還不如蝼蟻。至少頃刻間的痛苦對于它們來說隻不過是一瞬,因為下一瞬間,它們的生命已然終結。但人不同,人的記憶太長了,要走的路也太遠了,短暫的傷痛在心頭滾啊滾,一不留神就順着終年積雪的山巅滑坡而下,摧枯拉朽,将一切血肉碾為碎屑。
“那你呢?你怎麼辦?”
塞拉堅定眼神,對他說:“我也會離開這裡的,之後的日子,我們暫時不要見面了。你去找獨眼張的舊部,今晚就去。他們的路子廣,看在——”她一頓,随即若無其事說道,“他們肯定能帶你離開這裡。”
随着她的話落,一個聲音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們的行動,“想離開,問過我了沒有。什麼時候比爾姆的路成了你們開的了?想走就走。”
塞拉和阿景慌忙起身,看向擋在門口的人。
定眼一瞧,竟是一個兩鬓斑白的老太婆,手裡還提着一個小女孩。
老太婆開口了,“哎,好好的孩子,做錯事情了不要緊,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不要總想着逃避,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去,問題不還是沒有解決,反而還連累大好的青春年華承擔一紙通緝令。不值當,真是不值當啊。”她搖頭歎息,真心實意地為眼前的兩個孩子惋惜。
這老太太風姿卓越,盡管已經過了退休的年紀,可骨子裡給人一種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氣息,跟她平常展現的溫柔反差極大。
沒錯,被拎在老太太手裡的聞言認出了她,被堵在屋裡的塞拉也認出了她。
老太太就是收容中心的院長。
阿景迅速反應過來,手中掂量着武器,讓老太太不要攔路,否則後果自負。雖然阿景宅得腐朽,朽得空洞,活脫脫一個繡花枕頭,但畢竟還是個男人,站起來擋住一片燈影,乍一看跟個人似的。他走上前,在這種情景下,竟還真有那麼幾分壓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