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她說。
聞朝瞥了趙知返一眼,對老太太說:“二姨,你要不還是在醫院裡檢查檢查身體,等過段時間修養好了再回家吧?”
然而他的勸慰并沒有生效。老太太依舊固執地想要回去,甚至還掙紮着從床上下來。
他隻好看向女警,問對方能不能讓他們先回去。
女警說:“可以是可以,不過還是希望你們能照看好她,她是本案的重要人證,開庭時可能還需要她提供證言和參與訴訟。”
于是聞朝扶着老太太離開醫院。司機準确地将他們送到易靳家的地址,地址還是從學校的辦事處得到了。
範萱眼睛紅腫着,臉上的皺紋似乎耷拉得嚴重了。她從聞朝的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緩緩地走進屋裡。
冷清的房間已是常态,平常隻有他們兩個人。易靳還沒有退休,更常見的是隻有她一人在家。但這次回來,她還是察覺到了房間中的微妙差異。一時孤身和終生孤身的差别體現在過去生活中被忽略的種種細節中。空蕩的、冰冷的仿佛能聽得見回聲的房間,老古董大擺鐘滴滴答答敲在心頭,給本就不堪負重的心髒予以重擊。紅木家具泣血般成排伫立在角落裡,泛着尋常人聞不到的朽味。從籃子裡滾出來的毛線團堪堪停在桌邊,人一喘氣就能讓它滾下桌去,在眼前散落一地亂麻……
範萱在毛線團前坐下來,看着籃子裡還沒織完的圍巾。毛巾的主人現在已經不需要了。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圍巾,眼裡的光被陰霾遮住。
空氣中安靜了良久,她才伸出手,顫抖着拿起針線,繼續織起來。
這時的她是娴靜的。
聞朝看着她,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這個詞。這種娴靜他還在另一個的身上見過。也許是悲傷到了極緻,情緒的弦破裂開來,于是情感的世界都安靜下來。
“你們究竟是誰?”範萱突然開口打破沉寂。
“警察。”聞朝毫不愧疚地回答,“調查局的警察。”
“你們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她面無表情地問。
“你的丈夫易靳先生在張成柏入獄的前五年間無償捐助他的父母,我想知道原因。”
聽到她丈夫的名字,範萱的手明顯一顫。
“抱歉,我不知道,這件事情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很多時候他做事都不跟我商量的。”範萱垂下眼睛,繼續認真地看着手中的陣線。
“我能問問你對張成柏的看法嗎?”
趙知返站着他的身後默默地看着他。他察覺到聞朝的語氣中帶了點咄咄逼人的意味。在他出去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會讓聞朝的态度發生如此大的轉變?
“抱歉,我隻知道他的我先生的學生,我們并沒有見過面,所以對他的了解不多。”女人蒼老的脊背更加彎曲了。
“那好吧,天色不早了,我們改日再來拜訪你。”聞朝站起身來,跟範萱道别,“二姨,保重身體,我們會還您先生一個公道的。”
女人沒有說話,更沒有起身送别。
聞朝離開時從外面給她關嚴了門。
他和趙知返漫步在漫天星光下。天竟然黑成這樣,仿佛醞釀着墨水,不知要往人間書寫何種悲歡離合。
“你跟她說了什麼?”趙知返問。
聞朝很默契地認為對方是在問他和範萱在醫院的耳語。
“沒什麼。不過是把兇手殺死她的丈夫後自首的消息告訴她,順便問了她一句認識張成柏嗎。”
趙知返聽了他的話站住了,他突然很想問一句,你不怕她會因為傷心過度發病?對方無所謂的眼神讓他明白答案,他還真不在乎。說出來的話變成了,“你把張成柏和殺死易靳的兇手擺在一起,她會下意識地思考張成柏在她的丈夫的死亡中扮演了什麼角色,那麼她後面的證詞或多或少都會有所偏頗。”
“剛才你不是聽到她說的話了嗎?她說她根本不認識張成柏。”聞朝不再理會他,轉身就走。
趙知返也跟了上去,說:“她說不認識張成柏的話十有八九在說謊,沒有人剛死了親人在聽到警察提起另外一個人時不會多想。”
“所以你究竟認為她哪點有問題?”趙知返喋喋不休。
聞朝突然一頓,像他投去疑惑的眼神,說:“為什麼你會認為我是察覺她有問題才這樣對待她,而不是因為單純的好奇心驅使?”
眼前一黑。
他的話還沒問完就被扣上了帽子。
聞朝下意識地掀起帽子,露出眼睛,頭上的手又按下來,不過很快就松開了。
他露出眼睛後,看到趙知返走在前面的背影。他隻好跟上前去。
“你不在的時候,她醒來了。”聞朝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看到範萱醒來時心中暗叫不好,以為自己要露餡了。在女警強烈的視線下,他硬着頭皮叫了對方一聲“二姨”。
令他想不到的是,對方像剛睡醒一般愣了一會後,竟然默認了。他心生疑惑,從對方的眼中看不到迷茫,隻有對他和周遭環境的探究。
這不是一個剛剛失去丈夫的人會有的眼神,聞朝想。于是他應承身份,試探對方。他将易靳的死亡結論和兇手的行動全部告訴範萱。範萱表現得非常沉痛,沉默地疼痛。
“我懷疑她最初真的誤認為我是她的外甥,在我說完這些後,她應該是明白過來,我的身份是假的。”但是令他沒想到的是,即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是假的,範萱還是沒有揭穿他。甚至在他的身份不明時讓他送自己回家。這點就算他想以對方年紀大頭昏眼花認錯了人來辯解都行不通。
所以,一個記不清自己的外甥,卻記得自己丈夫的學生的人,究竟掩藏着什麼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