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
聞承暻便衣簡從,循例上了香,一個小沙彌走上來,雙手合十道:“這位施主,法師已在禅房恭候。”
他點頭謝過,輕車熟路去了不空和尚的禅房。
一進門,卻見這老和尚正雙手分别執黑白子,自己與自己對弈,不由笑道:“大和尚真是好興緻。”
不空大師不慌不忙落下一子,才站起身向他合掌見禮,道:“荒郊野寺,難求對弈之人,是以貧僧與其求諸人,倒不如求諸于己。”
聞承暻笑:“孤卻不如你豁達,現有一事,除了你,我一時間還想不到其他可以相詢之人。”
說話間兩個小沙彌要過來奉茶,常喜在門外攔住接過了,親手為兩人奉上後又退了出去,親自在大門處把守。
聞承暻這才問道:“孤年少時愛看民間志異故事,也常聽說何處鬧狐狸的,當時隻當做是世人附會,卻不想近日竟遇見一樁怪事,方才略微信了一二。”
說着便将蕭扶光的事情掐頭去尾,隻說他親眼見到有人被妖物附體,被強迫幹了許多壞事。
又問:“孤見那少年本性純粹,可惜陷于妖物之手,不得已做出這些惡形惡狀,實在可惜。不知大和尚能不能超度了這妖物,救他于苦海?”
不空和尚将手中念珠轉了數轉,才不慌不忙開口:“貧僧鬥膽問一句,殿下提到的這位少年,是不是靖國侯府上的那位扶光公子?”
見他一語道破,聞承暻也着實驚了一下,對不空的本事更加信服:“大和尚果然佛法精深,看來蕭扶光此厄可解矣。”
不空和尚卻道:“倒也不然。殿下可知,蕭施主尚在襁褓之時,貧僧曾受靖遠侯夫人請托,為其批命。”
“當時貧僧觀其面相,富貴有餘卻生機衰微,絕非長久之相,能活到十五便已經是造化。”
“可是蕭扶光已經十九歲了。”聞承暻反駁道。
不空颔首道:“然也。正是因為蕭施主十五歲生辰當日,侯夫人差人潑了幾桶穢物在貧僧禅房前,貧僧這才又着重關注過蕭施主的情況。”
說是穢物,估計就是糞便之類的東西吧。這是在說不空滿嘴噴糞呢,靖遠侯夫人倒也真是個妙人。
聞承暻沒忍住笑了一下,不空擡頭看了他一眼,仍然不緊不慢地轉動着手中念珠,慢悠悠道:“許是因為批命之事,靖遠侯府的人從此再沒來過小寺。隻是後來在平南公府老封君喪儀上,貧僧又親眼見過蕭施主一次。”
“殿下有所不知,我輩凡人,生于天地之間,一呼一吸一餐一飯,七竅吐納之氣,皆在天地間流轉,這才是萬物生長的至理。”
“但初見蕭施主之時,貧僧觀其渾身氣機阻塞,魂魄飄搖仿若遊絲輕系,因此才作出那番批語。可再見之時,蕭施主的魂魄已然安穩,周身氣機更是與天地勾連不絕。”
聞承暻不由問道:“難道是他求了這妖物來,用邪術續命?”
不空卻笑了,反問:“殿下真的這麼以為?”
聞承暻默然。
常喜早就将調查的結果禀報給了他,這些年那小纨绔除了有些沉迷美色,倒也沒有做過什麼惡事,反而時不時掏銀子給一些命苦的煙花女子贖身,助其從良。
他最終開口道:“孤觀此子品性,倒不像是會行那等惡事的人。”
“隻是他身負妖物,如果不是行邪詭之道,又如何能突然延壽?個中究竟,還請大和尚解惑。”
“阿彌陀佛。”不空念了句佛号,長歎一聲,正色道:“殿下此言,卻是着相了。”
“世人都知人分善惡,卻不知這些妖靈鬼怪之物,其實也有秉性好壞之分。秉性不同,自然修行之法也不一樣,既有害人的惡妖,也有助人的善妖。”
“貧僧長居山林之中,卻也時常聽聞蕭施主在京中扶危濟困的故事,且觀其面相,雙目炯炯、神思清正,倘若真的有妖物附體,那也多半是個修功德的仁善之妖。”
見聞承暻似信非信,不空起身,将手中念珠交給他,“這串念珠是貧僧日常修行所用之物,已随貧僧在佛前供奉數十年之久,百邪莫能侵之。今日贈予殿下,日後遇到那妖物時,殿下用這珠子一試便知。”
送太子一行人出了山門,服侍不空的小沙彌回來抱怨道:“師父,你又把我的念珠拿去送人了。”
不空敲了一下他光秃秃的腦門兒,笑罵:“一串念珠換五百兩銀子的香火,你在别處可讨不了這買賣。”
小沙彌捂着被敲痛的腦袋嘟嘟囔囔地走遠了。
不空又回看了一眼太子離去的方向,失笑地搖了搖頭,笑着笑着,又長歎了口氣。
萬語千言,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佛号。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