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紹嘉在延禧宮住了七天,每日德妃都會喚她一同用膳,有時還過問學的課程,和尋常母女一樣相處。
這日午時,德妃照例同魏紹嘉在内殿用膳。
“娘娘!”殿門口的小宮女像是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急沖沖趕來禀報,“慈甯宮的若草姑姑來了,說是太後想見見五殿下。”
太後想見她?
魏紹嘉微微一怔,不解的目光同德妃投來的詢問相撞,雖是意料之中的事,裴漣也曾交代過,太後是她們的陣營,進宮後無論何時太後召見都必須去,卻不料太後的速度竟這麼快。
對于太後召見魏紹嘉一事,德妃不便多問卻疑心重重,在見到若草時,交代了一句:“靜淵身體不好,還望姑姑早些帶她回來。”
若草是宮裡的老人,自幼跟在太後身邊侍奉,熟知這位五殿下對太後的重要,也明白眼前這位德妃是皇上身邊的舊人,兩頭都不能得罪的情況下,她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待太後交代完畢,奴婢定會将五殿下送回若軒殿。”
外頭準備了公主的步攆,這還是魏紹嘉頭一回坐,若草扶着她上去,囑咐道:“步攆起時會有些不穩,公主不必驚慌。”
魏紹嘉點點頭,這點波動不至于驚吓到她。
……
慈甯宮坐落于皇宮最風水寶地一帶,冬暖夏涼,蟲蚊也不多,尋常人也不會經過此處擾了安甯,太後曾是先帝唯一的貴妃,不擅争寵,多虧有惠甯長公主庇護,生下皇子後更是誠心禮佛與世無争。
魏昱川更是孝兒當頭,登基後便重修了慈甯宮,足足擴大三倍隻求太後住的安穩。
步攆停了下來,魏紹嘉下了步攆,由門口的小太監引着進了内殿,不料卻發現這内殿竟别有洞天。
左側的屏風推開又是一處内屋,門口被幾串透亮的瑪瑙珠簾擋着,看不清裡頭。
“娘娘,五殿下來了。”若草留魏紹嘉在原地等着,自己撩起珠簾對着屏風後頭喚了一聲。
隻聽裡頭細雨如綿的一聲“進來吧。”
魏紹嘉整個人就被若草推進了那間熏香環繞的内殿。
赤色屏風下若隐若現的美人榻上,姜且緩緩起身,搭着身邊的女官踱步到魏紹嘉面前,忽地一下握住了她的雙手,再擡起眼時,那雙包含歲月的眼角還有些泛紅,像是剛剛哭過。
兩目對視之時,姜且竟落下眼淚:“哀家等你等得心都快碎了。”
都說魏昱川年輕時風流潇灑的樣貌是遺傳了生母,姜且當年未入宮時憑借着美貌獨占盛寵二十多載,如今到了知命之年,歲月似乎漏掉了這位美人,還是風韻依舊。
一雙淺棕色的美眸散發着異樣的興奮,在魏紹嘉身上來回流轉打量,半晌她噗嗤笑出了聲:“像,真是像極了,你與輕衣真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姜且的模樣看着些許不正常,魏紹嘉不敢輕舉妄動,又聽到太後口中母親的名諱,有些破碎的答案在心中悄然拼接成型。
她佝偻着腰身,一個人在那兒演着獨角戲瘋言瘋語道:“輕衣若是還在......若是還在......她該有多高興!安定侯後繼有人了,那三百餘無家可歸的亡魂也能回家了!”
她雙手顫抖着捧起魏紹嘉的臉,又哭又笑地哀嚎:“哀家恨透了自己,倘若當年再強硬一些,将你養在身邊,你定會是那幾個公主裡最受寵的,也不至于現在皇權崩離,讓那相府與江家那走狗占盡了便宜!”
話音剛落,姜且便咳嗽了起來,單薄的身子如同二月頭枝頭挂着的殘雪搖搖欲墜。
“祖母莫要動氣。”魏紹嘉趕忙半蹲着扶住姜且,将她重新扶到美人榻上。
“哀家是激動,激動你能平安回來。”她拍着魏紹嘉的手背,不斷确定眼前的人是真的在自己身邊。
姜且有多少個夜裡在遐想當年因故人的一句話強留下的孩子,如今卻被丢在山林中,會不會死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整宿整宿的噩夢萦繞在她眼前,遠在西涼的惠甯也在夢中責怪她,整整折磨了她十三年。
“是靜淵無福消受宮裡的生活,才讓父皇棄兒臣于不顧,祖母莫怪罪于父皇。”魏紹嘉放低姿态,語氣謙卑,絲毫不提自己吃過的苦,隻是反複強調了魏昱川才是導緻這一切發生的罪魁禍首。
“皇帝沒良心這點,他在哀家肚子裡時,哀家就知道,魏家人的血脈裡沒有一個不是瘋子,弑父殺兄,将皇室女子當作物件來換取國家利益的龜人。”姜且果真受用于她這套楚楚可憐的樣子,靠在塌上痛斥着皇帝的罪行,“當年與太子争奪皇位,若非惠甯出手,憑借我們母子倆無權無勢,他能坐上這龍椅?”
“如今翻臉不認人,當了一年皇帝便将惠甯嫁去了西涼,西涼是什麼地方!”姜且的聲音愈來愈響,情緒也随之激動了起來,使勁拍着踏上的鹿皮毯子,“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惠甯才剛落完胎啊!”
此番話如一記響雷,将魏紹嘉劈得徹徹底底。
她知曉魏昱川是個瘋頭瘋尾的人,卻不知如此卑劣無恥!
那可是惠甯長公主啊!前朝最尊貴的女人,連孝武帝在世時都極為寵愛的小女兒,落在魏昱川手裡竟落得如此下場。
“二月頭,惠甯嫁去了西涼,手上戴着哀家做的白色簪花,那是祭奠她未出世的孩子,也是埋葬了她過去的人生。”
“前陣子西涼來信了,說惠甯又誕下一子,算算日子,她嫁過去都快十四年了。”姜且掰着手指,她的尾指上戴着一枚鑲嵌着鴿子血寶石的指環,隻是環身很明顯的發舊了。
“也不知道她的孩子像不像她,她過得好不好,那西涼王待她如何,這送信的也沒個準信。”
将自己的皇姐同物品般交換出去,又心安理得坐着她用幸福換來的皇位,此等作為是魏昱川無疑了,聽着姜且的描述,魏紹嘉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耐心聽下去。
姜且瘋累了,往外頭喚了一聲,若草便走了進來,宛如尋常人一般端來一盤洗淨的水果,接着替換了香爐,又悄聲地走了出去,守在門口。
如此行雲流水,不像是頭回做這種事了。
“放心,在哀家這兒,沒有皇帝的眼線,這裡所有的宮女都是惠甯留下來的。”姜且撚起一顆上面還滴着水珠的葡萄丢進自己嘴裡,“你就算是在這兒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也隻有哀家知道。”
慈甯宮皆是姜且的心腹,就連身邊的女官也是曾經侍奉過惠甯長公主的宮女,也就造就了姜且随性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