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僅原臉色風雲變幻,半晌,冷冷地瞪了眼紀聿禮,擡步走進了包廂。
四個人沉默地坐着,尴尬又壓抑的氣氛在餐桌上流淌——當然這僅僅針對于佟野澤。宋懷川滿不在乎,紀聿禮大快朵頤,方僅原陰雲密布,隻有佟野澤夾在中間想要緩和氣氛多次開口卻無人答話。
一頓飯在佟野澤生不如死中結束。
紀聿禮擦了擦嘴,摩挲自己吃得圓潤的肚皮,滿足地靠在靠背。
方僅原放下筷子,站起身,不冷不熱的視線轉向紀聿禮:“我們談談。”
紀聿禮挑起眉,詫異地指了指自己,談?談什麼?他們除了一起控訴在監獄裡待着的紀倫銘,還能談什麼?
但紀聿禮還是沒有拒絕,跟着方僅原出門去了,另外兩人則留在餐廳裡等待。
夜色在城市上方靜靜籠罩,悶熱的晚風時不時吹過,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出去好幾裡路,紀聿禮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周圍都是陌生的景象,而方僅原和他隔着兩個人的距離仍舊一言不發地走着。
這小子不會是要把帶走賣了吧?紀聿禮狐疑地瞪着他後腦勺,忽然停下了腳步,兩手一抱坐在了路邊長椅,說什麼也不走了:“我和你出來可不是陪你散步消食的,我走累了。”
方僅原回頭看了一眼,沉默地站在他身旁,依然沒有開口說話。
紀聿禮抱着敵不動我不動的想法,拿出手機刷起短視頻。
方僅原忽然走開了,紀聿禮擡起頭,看到他走進一家便利店,便又放心地低下頭。兩分鐘後,一瓶水遞到他面前。
紀聿禮沒什麼表情地擡了擡眼,伸手接過,用衣袖包着瓶蓋擰開了水。
方僅原坐在他身邊,又過了好幾分鐘,他才開口。
“我媽媽叫方豔芷,你記得嗎?”
紀聿禮摁熄手機,回想了一下:“紀倫銘的第一任情婦,有點印象。”他轉過頭,“那你是我的第一個弟弟啊,你幾歲了?”
方僅原蹙了蹙眉,似乎對他的措辭感到不适:“19。”
紀聿禮點點頭:“那對上了。”
方僅原是紀倫銘在妻子懷孕期間出軌生下的孩子。
方僅原又沉默了一會,繼續道:“小時候,我媽媽經常和我說,是你偷走了我的一切,你的房子、保姆、财産,還有光明正大的婚生子身份都本該屬于我,所以我小時候特别恨你,哪怕我沒有見過你。”
紀聿禮挑起一邊的眉毛。
“我媽讓我在紀倫銘面前好好表現,讓他更喜歡我,有朝一日成為他真正的孩子,我很聽話地照她所說的做,但是我發現并沒有用,紀倫銘來看我的時間屈指可數,每次來也都像是例行公事,扔下一張卡就走了。他根本不在乎我這個兒子,那時候我想是因為他有兒子,所以不需要我。”
方僅原嘴角扯出一絲譏諷的笑:“說實話,那時候我還挺嫉妒你的,憑什麼都是他的兒子,你就能得到他的愛,我就被别人喊沒有爸爸的私生子。但是我見到你的一天,我發覺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其實你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你就是個金錢堆砌的空架子。”
“我小學、初中、高中都和你在一個學校裡,你不知道吧。那時候我就躲在角落裡觀察你,我發現你嚣張跋扈,專橫無理,把身邊人訓的像條狗,出門司機保镖跟着,看着風風光光,實際上生病昏迷了都沒人領。所以我發現,你好像比我還缺愛啊。”
說到最後一句,方僅原像是嘲弄般笑了起來,但紀聿禮罕見地并沒有生氣,因為他在他的語氣裡,聽出了濃濃的自我安慰和自我厭棄,像是終于找到仇人的弱點,不斷地攻擊他以此獲得一些虛妄的安慰。
“你說的沒錯,紀倫銘除了給我的錢比較多以外,其他和你們沒什麼區别,所以他入獄了我第一個拍手叫好。”紀聿禮扣着手指,“紀倫銘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爛人,我真搞不明白你們有什麼好為他争風吃醋的。”
方僅原沉默下去,忽然覺得豁然開朗,原來他十幾年來一直耿耿于懷的,在他人眼裡隻是一堆乏善可陳的腐肉。
得不到的永遠在美化,離得近了才能看見其中的一地髒污。
方僅原擡起頭,望着黑沉的天幕無聲地搖了搖頭:“紀倫銘破産以後我還以為你會就此頹靡不振呢,結果你又搭上了個一窮二白的窮小子,還真是出人意料。”他聳聳肩,“不過現在不是窮小子了,宋懷川可比佟野澤厲害多了。不得不說你的命真好,上半輩子靠父母,下半輩子靠男人,估計都沒過過幾天苦日子。”
紀聿禮聽出他是在嘲諷自己,但内心波瀾不起,順着他道:“謝謝。”
方僅原投過來一個輕蔑的眼神:“你不會想着靠别人就能順遂一輩子吧?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宋懷川不要你呢,那時候你要找下一個接盤?”
“謝謝關心,但他不會。”紀聿禮淡淡道,轉身扯下一片樹葉在手裡把玩,“說我說得理直氣壯,那你呢?你和佟野澤什麼關系。我聽說你媽早跑了,那你是哪來的錢學大提琴的,又怎麼會住在他家裡?”
“我和他……交易罷了。”方僅原沉聲道,“他确實在經濟上幫了我很多,但我不會永遠依靠他。”
紀聿禮聳聳肩:“佟野澤聽到要抱着你大腿哭了。”
方僅原抿了抿唇。紀聿禮站起身,抻了抻身體,轉過頭,語氣出奇冷靜:“随便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你獨立你厲害,但我為什麼要按照你的想法活?”他聳聳肩,又恢複了懶散,“睡醒就吃,吃完就睡,我就喜歡這樣,宋懷川也樂于讓我過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問題嗎?如果他不要我,我就一槍崩了他,然後我再自殺,多簡單。”
方僅原被他最後一句話震得啞口無言,紀聿禮卻已經擺擺手轉身走了:“我休息好了,走回去吧。真是的,說話就說話,非得大晚上把人叫出來競走,難道坐下來就不能好好談了嗎?”
紀聿禮說着說着變成喃喃自語,低着頭順着地标線走,忽然手臂被大力一拉,向後倒去。
“啊!”紀聿禮的身體踉跄了一下,感覺到一輛摩托車擦着他的手臂疾馳而過。
紀聿禮還沒反應過來,方僅原捏着他手臂劈頭蓋臉一陣罵:“你沒長眼睛啊!人行道不走走路中間,嫌命長是吧!你就這麼被撞死法官還得給我安個嫌疑人的罪名呢,你要死别他媽連累我!”
紀聿禮愣了半天,看不出來眼前這個看着清秀的少年罵起人來竟然還有他紀聿禮的風範。下一刻他很快反應過來:“你兇我?我可是你哥!”
“……”方僅原噎了一下,沒有想到罵人怎麼和哥連在一起的,而且還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哥。
“就你這不靠譜的樣,說是我哥,誰會相信?”
“你老公啊。”
“我……”方僅原氣得說不出話,“你這爛脾氣宋懷川是怎麼忍得了的?”
“擁有我是他的福氣。”紀聿禮道。
“嘁,宋懷川真倒黴,碰上你這麼個隻知道無理取鬧的美麗廢物。”
“呦,你承認我美麗啊?”
“……”
他們并肩沿着來時的路走回去,拌嘴不停,這對剛相認的兄弟在此刻明白——
他們是真的合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