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揮不散的灰影一步步逼近,最終還是來了。他把那把黑傘一合,随手丢在門邊,水順着傘流了滿地。來人并不回頭看一眼,沒敲門,徑直入内。
他也是一身黑色,唯有袖上那個屬于村上家族的白色刺繡家徽格外顯眼。他似乎并不想掩飾什麼,大大方方地站在鄭時朗和周林面前。
他的态度自然也是村上的态度:時間拖得已經夠久了,他要正面出手了。
“鄭主編,我有個大料,特地提前爆給你。”他臉上的笑容越看越詭異,“不過……”
鄭時朗望向周林,周林點點頭:“啊……那鄭主編先忙,我就把書拿回去了,謝謝鄭主編一直幫我留意。二位慢聊。”
鄭時朗留客:“這雨這麼大,要不還是留下吧。不知道這位兄台介不介意呢?”
“這個料可是大料,給誰報道都一樣,鄭主編要有點誠意。我是說,總不好讓外人聽了去。”鄭時朗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臉色也是陰沉沉的,好像比外頭的夜還黑一些。
“我留下倒擾了鄭主編工作了,我先走了,也還有事沒辦完。”
鄭時朗起身,想送送周林,被來人擋住,隻好作罷:“那我不送了,雨大,周小姐也小心些。”
她朝他笑笑。淚居然就這樣落下兩顆,她擡頭望天,讓淚盈在眼裡,兜兜轉轉還是落不下。她最後回頭再多看了兩眼鄭時朗,就像當年第一眼看見鄭時朗一樣,抓了幾分鐘時間細細端詳。
而後她轉身開傘,頭上的銀簪輕搖,步入漫漫長夜。
多年以後,鄭時朗如果還能想起見她的最後一面,一定會看出這幾顆用以結束的淚中飽含的深情。
來人卻并不許他多愁善感,他也不是這樣的人。那人還是笑,不說什麼,隻把一張疊好的紙拍在桌上。
鄭時朗扯過那張紙,緩緩打開:
黃鹂将死。
“怎麼樣,算不算大料?”來人朝周林走的方向望了望,并沒打算看到什麼,隻是給鄭時朗一個示意,黃鹂自然是周林。
“我看周小姐無病無災,又何以見得死期将至?若說死,死亡是每個人的結局,人生短短幾十載,你我死期也如此。”
“我不會和鄭主編扯這些大道理。我的意思是,下周之内,黃鹂必死。”
鄭時朗把紙一抛:“可是您也知道,周小姐是我的朋友,為何告訴我這個?”
“因為你告不告訴她都不重要,這是她的命,改不得。鄭主編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為她寫好訃告。”
“那倒不如不告訴我,既然說了,就必然有我能做的解決方法。先生不必同我一個書呆子打啞謎。”
“鄭主編确實是個聰明人。不過解決方法我沒有,我隻有兩句話可以提醒你:莫忘昔日情,憐取眼前人。”話畢,他同來時一般徑直而去。沒有多餘的道别,此行是村上其井給鄭時朗的一個通知,他要看他的反應,看看他和周林的情誼多深,看看還能不能通過他釣出别人。
他覺得他應該提醒周林,可他沒機會再去找她了。再見她不僅是給她增加風險,還會牽連到與自己有關的所有人,包括秦霁淵。
秦霁淵……對,自己還答應他要早點回去的。
他看了看表,十二點整。冷風依舊呼嘯,拂過他蒼白的臉,拂過他一瞬的束手無策。
算了,早點回家吧。
他突然開始慶幸這場大雨,慶幸那個揮之不去的舊疾,給了他同其他同志接頭的機會。他倚在門邊,随手拿了本筆記本,望盡雨色,望盡夜。
望不盡啊。
佯裝成記随筆的樣子,他在紙上随便塗塗畫畫,淋透了雨吃夠了風,直到自己止不住咳嗽,意識也開始有些渙散,才跌跌撞撞地攔下一輛黃包車。
黃包車到底擋不住雨,隻感覺自己快要喘不上氣,渾身燙得可怕。這正是自己要的效果,成為他到王記藥鋪這個聯絡點順理成章的理由。
困意止不住的襲來,他死死攥着拳頭,不讓自己睡着。強忍困意低頭看看那個被雨水浸濕的筆記本,上面字迹潦草,卻依稀可辨。密密麻麻,全都是秦霁淵的名字。
原來自己放空的時候會控制不住想他。
其實,每一個逼近死亡的時候也會,比如現在。他突然好想看見那輛熟悉的黑色汽車,看見秦霁淵匆忙無措的身影,不顧大雨就奔向他,一邊數落他一邊把他扶進車裡,如果還有力氣的話,自己一定會罵他傻,說不值當吧;好想睡一覺,醒來看見他在身邊,好想好想。
不能再想了。
“先生?先生!前面走不動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