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啊,好地方。我有個舊友的家鄉就在那裡。他同你差不多高,或許比你還高些,不善言辭卻寫得一手好文章,一表人才。江南真真是養得出人傑的好地方,你該去看看,今後若是碰到我那位舊友回江南省親,記得替我敬他一杯。”
“我們一起去看看。”他糾正到。
她隻是躲了躲他熱切的眼神:“杏花微雨不止江南有,在這裡,也能和你對望。”
馮清筠感覺自己一直繃着的弦突然斷了,恍若墜入深淵,渺渺無所依。桂小姐到底沒有選他,也對,自己除了兩張船票和幾句空落落的承諾,一窮二白。
“桂小姐……”
她沒回答,隻是靠身過去,輕輕踮起腳,吻向他的唇。
心跳是不是漏了一拍他不清楚,他隻知道,桂小姐在哭。她依在自己懷裡,微微顫抖,淚水順着臉頰流下,就連馮清筠的臉上也沾上幾顆。顧不得什麼禮儀,他抱緊周林,話都說不順,隻顧笨拙地安慰她。他說我們不走了,你不想走就不走了,我人生幸得幾十年,陪你一輩子。他說你别哭,隻要你開心,怎麼樣都行。他說我永遠望向有你的方向。
周林的哭是沒有聲音的,隻是蹙眉,眼淚就這樣斷了線。這麼多年的相處,不知道自己教會了鄭時朗什麼,她倒是從他那學來了如何掩飾情緒,不多時,淚也停了。她說她走不了了,還有十分重要的事沒做完,或許生于斯死于斯是她的宿命。
馮清筠不要她說喪氣話。
臨了還是不能說那些她未竟的事,她報以一生的事業。但他要走的,且必須要走。她讓馮清筠拿着船票去江南,替她去看那些詩詞裡讀不膩的旖旎風光。若遇到志同道合的女孩,便邀她一同去江南看風景吧,看白牆黛瓦,看夕陽西下,看炊煙袅袅,看望不盡的吊腳樓和那些淳樸的笑臉。
“你認識《滬上新刊》的鄭主編嗎?如果有什麼事,可以去找他幫忙,隻說你是周小姐的朋友就好,他定會竭力相助。”她從頭上取下一個白百合發夾,塞進馮清筠的手裡,“這發夾原是我借了鄭主編已亡故的姐姐的,如今也該還了,可否煩你幫我走一趟,如果聽到我哼起……哼起韋莊的《菩薩蠻》,就把這個發夾送去報社還給鄭主編吧。我知道這聽起來太奇怪,一時半會我也說不清,但……”
他不問為什麼,不計較這奇怪的暗号:“哪一首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一曲未了。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馮清筠幫她接上。
所以你要去江南,總要去江南看看的,去遇見那個似月的人。我本不似月明,旁人知你我相愛是要嘲兩句的。也不必說你認識我,我不願你被他們笑話。
“有些衣服我已經定好了,還在吳家裁縫鋪那兒沒去取,送完發夾,便順路去取了吧。若是之後一個人到了外鄉,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有什麼難處聯系鄭主編就好。還有,我在成榮路的銀行裡有些積蓄,帶了它們再去,不必委屈自己。若是還有餘錢的,散給那些窮苦人家吧,哪家走投無路不得已要賣女兒的,接濟接濟,不要讓她們流離煙花之地。我相信我的清筠可以做得很好的。”
這些話密密麻麻如雨點一樣砸下來,不像閑聊,倒像遺言。絮絮叨叨,還怕時間不夠,話說不盡。馮清筠覺出來些不對勁,他想叫她慢些說,他們還有的是時間。
“清筠,下輩子我一定早點遇見你。我的意思是,我愛你。”
我碰到過太多人,太多太多,多到甚至記不清第一次接的客人的臉,但你是唯一一個我想烙在心上一起帶到地下去的人。我愛你,隻愛你,可惜這句話這輩子說得太晚。
她最後吻向他的額頭,她說:“忘了我。”
在金秋時不要看盛放的桂花,初春時不要徘徊于長椅旁,行去江南的路不要回頭望,這樣,你才能走得遠些。
這些謎語一樣的話一字不落地刻在馮清筠的心上,一如她所言,多年後他會明白這些話的意思,明白藏在其中說不完的痛楚。他還會在許許多多個夜裡夢見他們最後一次的相見,在這個并不算詩意的舊樓裡。
五年後,舊樓會被推掉,這裡将什麼都剩不下,徒留一抷淨土。再站在曾經的胡同口,連他也會迷茫。但在夢裡,他已回來千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