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散了,該走的路還得走。鄭時朗恍然發現,霁淵和月緣的名字取的竟是霁月難逢的典故。
霁月,淵源,霁月難逢,有緣無分。
于是他難得一夜清醒,好像自身邊有了秦霁淵之後日子都太好過,連失眠都不來叨擾。坐在窗邊看了一夜缺月,提筆想寫些什麼,終不可得。這樣的夜太适合自省,然後發現無從下手,發現一誤再誤。
那就這樣潦草翻過到第二天。天光大亮,舊枝抽新芽。碼頭的風吹得人有些恍惚,架是吵了,事耽誤不得,秦霁淵裹了件灰色大衣,雙手插兜,早早就站在碼頭邊眺望。
别人以為他在等貨,鄭時朗以為他在等蕭淩和,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等誰。
明明想要的不過是對方的一句承諾,可是為什麼對方總坦然到不願給自己編個美夢,為什麼話說了又不說盡,在撒謊和坦白間搖擺,為什麼非要走到這一步不可。
“喲,秦少爺,好久不見。”蕭淩和臉上擦的粉比死人還白。
秦霁淵點了點頭:“蕭老闆今天也來督工?”
“我督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算稀奇事。倒是秦少爺,世人都說您整日泡在舞場裡,真沒想着還能在這遇上您。”
“說得不錯。”秦霁淵輕笑一聲,“去舞場也不能空手去啊,都是名門望族大家閨秀,總得帶些禮物,這不是在等着嘛。到底比不上蕭老闆隻用些銀兩就能買來的美夢。”
“哦,禮物?秦少爺等的是什麼貨?”蕭淩和掠過對方話語中對自己的諷刺。
“胭脂水粉,金銀首飾,都是女孩喜歡的東西。不過我看蕭老闆頗有興趣,不如我這晚輩先給蕭老闆送一些,前兩天看到一款還不錯的護膚品,去油,色号也合适,和蕭老闆倒相稱。”
蕭淩和隻得陪笑:“這又是什麼話。”
“蕭老闆今日又來等什麼貨呢?”
“秦少爺頗不懂規矩,這哪是可以随便打聽的。不過想來也是第一次行商,也算我教你一次,貨可不能随便說,小心被人聽去了,讓蛟龍幫知道了,這貨可就——”
“是我不了解,我看蕭老闆問我問得這樣自然,也就順口問一句。蕭老闆不說便罷了。至于蛟龍幫,不過烏合之衆,看在我爹面子上,大抵也不會來叨擾,勞您費心。”手下人擡了張椅子來,架好遮陽傘,請秦霁淵坐下。秦霁淵讓人把遮陽傘撤了,說這天氣難得的好,不能辜負。
他哪敢遮,萬一有人真就看不見他了呢?
彼時碼頭周遭的空樓裡,已經蹲好一群人。鄭時朗一一和大家打了招呼,囑咐了幾句,臉上是蓋不去的倦色。
阿艮端着槍在找手感,見他來了就停了手上的活:“時朗哥好。”
“阿艮?你怎麼來了,學堂今日放假嗎,縱然是放了也不能來參加這麼危險的行動。把槍給我。”
周林初到上海時投宿到一家姓楊的民居之中,這家人樸實,心眼也好,自己餓着也得擠出點米給周林吃上,阿艮就是這家的孩子。周林忘不了她嚼鹹菜時阿艮的樣子,阿艮就那樣扒在桌子邊,吞着口水說:“姐姐,你慢點吃,都是你的,阿艮不搶。”
那時鹽貴米貴,家裡早吃不上什麼有味道的東西,大娘大爺看周林一個小姑娘可憐,都讓着她吃。後來周林漸漸賺了錢,接濟楊家之餘,她問阿艮,想不想讀書。
阿艮說想。
所以阿艮就上了學堂,學費夥食費都是周林付的。入學前阿艮還不識字,周林常常帶他去報社找鄭時朗,鄭時朗也算得上他的啟蒙老師了,因而熟悉起來。
後來他學了些東西,自己偷摸着加入了黨,進了才發現周林姐和時朗哥都是自己的同志。
再看看,這個快和自己一樣高的小同志精神抖擻,真和第一次看見的那個阿艮不一樣了。那時的阿艮抓着周林的衣角,怯生生地不敢看自己。鄭時朗也是有些不怒自威的氣質在身上的,兩個人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鄭時朗主動伸出手來,阿艮則吓得又往後退兩步。最後還是周林出面緩和了一下氣氛,才讓阿艮放下戒備。
“時朗哥,這是關系到周林姐的大事。這麼多年承蒙周林姐和你的照顧,我才有今天,不來我心裡不踏實。”阿艮現在也不叫阿艮了,上學的時候拉着周林給他取了個學名,叫楊益志,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周林姐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就是還給她,我也甘願的。”
鄭時朗學着周林的語氣,劈手奪了對方的槍:“你呀,盼點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