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麼?
死亡是囡囡躺在床上,不再說自己好痛,她說:“娘,囡囡以後不痛了,你也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死亡是被阿艮擋住的洞口,地底潮濕逼仄,沒有風再敢貫穿他的遺體。
死亡是山高水闊,人潮翻湧,少哪一滴都不重要。
死亡是鄭時朗帶着止痛藥到了楊家,不敢看楊大嫂憔悴的面容。楊大嫂在鄭時朗的印象裡一直是個笑得暖洋洋的女人,日子再苦,拍拍圍裙上的灰,總還能過下去。可今天這個面如土色的女人憔悴得像一下子老了十歲,她凝視着鄭時朗,久久才開口:“是鄭老師啊,你是來找阿艮的吧,他還沒回來呢,不知道跑去哪裡了……你要是看見他,幫我叫他回來一趟吧,囡囡今天上午走了……”
她的眼睛裡沒有光,好像魂已經和囡囡一起去了。
鄭時朗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将阿艮的死訊告訴這個搖搖欲墜的女人的,可在連續遭遇了兩輪喪子之痛的打擊下,這個女人居然展現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鎮靜。
“鄭老師,我不怪你。阿艮不是為你死的,他是為國死的,他死得其所。我們楊家的仇人從來都隻有日本鬼子。你們做的事業是保家衛國的,我也不能總躲在後頭了,鄭老師,我想入黨。”楊大嫂的眼神堅定,讓人難以拒絕。
鄭時朗還是拒絕了她,吸納新黨員自然重要,可現在應下她不僅是對組織的不負責,也是對她的不負責。他又怎麼能吸納一個未曾了解革命實質,沒有做好準備,隻有滿腔恨意的母親入黨呢?他陪着楊大嫂處理好阿艮和他妹妹的後事,而後鄭重地将止痛藥同其他貢品一起擺在了阿艮的墳前。
對不起,我連你的遺願都沒能幫你實現。我從來不信前世今生這樣的說法,但如果真有來世,你一定會出生在一個沒有病痛和戰争的地方。因為我們會親手結束這個黑鐵時代。
一抷淨土掩風流,你我都不能免俗,回見,我的朋友。
周遭的風叫嚣着要将他淩遲,一道道劃過他的皮膚。楊大嫂一送再送,好容易把他送出門去:“我真的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楊大嫂頓了頓,又想起來些什麼:“别忘了我入黨的事!”
風聲淹沒鄭時朗的回應,楊大嫂隻是看着他向前走,直到他從自己的視野裡消失,這個沉着的母親才終于敢在兩個孩子的墳前哭出聲來。
鄭時朗知道心中放不下的包袱又多了一個,擡手一看竟已到了要給月緣上課的時間。他不該出現在行動現場,更不該知道這場沖突,所以他自然沒有理由不去上課。攔了輛車往秦家趕去,腦子裡兀地響起一句話:
“我們都應該冷靜一下了。”
尚不知他願不願見自己,可他今日接子彈的舉措實在是胡來,他的傷重不重,萬一打中了要害……越想越亂。鄭時朗逼自己冷靜下來,至少不能以這樣的心态面對月緣。不過很快他就會發現,自己的擔心落空了一半。
因為秦霁淵根本沒回家。
于是還是難逃恍然,月緣和他都一樣。馬馬虎虎地把課講完,末了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他同月緣道歉,月緣也沒回過神來。
“鄭老師,你也擔心我哥嗎?”沉默了一整節課的月緣突然開口,“他也那麼大了,一晚上不回家不會出事的吧……不好意思呀鄭老師,我哥之前丢過一次,可能是我有些敏感了。好啦,天色也不早了,鄭老師是留宿還是回家?”
鄭時朗自動忽略掉了後半句:“霁淵之前還丢過一次?”
“哦,這件事啊。其實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是聽爸爸說的。我們原先不在上海,是從北平遷來的,一路輾轉,烽火連天。時局動蕩,媽媽沒辦法了就先把我哥放在一個遠房親戚家寄養,想着等他們到上海安定下來後再把他接回來。可是後來那個親戚家也散了,我哥……我哥就找不到了。”這段經曆于月緣而言隻是一段他人嘴裡的故事,甚至連秦霁淵都從不親口和他提起,可是她總感覺自己也陪着哥哥真切地吃了一路的苦,大抵這就是兄妹。
“那麼遠的距離,他還是找到回家的路了,所以今天肯定也沒事的。我不擔心,鄭老師也别擔心了。”月緣努力讓自己笑得更無所謂一點。
月緣不說還好,這話說了一遭,哪能不擔心。鄭時朗安撫了一下月緣的情緒:“你哥不會有事的,他明天就會回來了。好了,早點休息吧,别太記挂他。”
“鄭老師,你知道我哥在哪嗎?”
鄭時朗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我能找到他。”鄭時朗沒有半分動搖,仿佛有十成的把握,“那我先告辭了。”
“鄭老師你……”月緣的話懸在嘴邊,不知當問不當問。
“嗯?”
“你和我哥……算了,等你把他帶回來我再好好盤問他吧。一路平安,鄭老師,晚安。”
“外套脫了。”眼前人滿臉橫肉,手裡的槍抵着鄭時朗的太陽穴。
鄭時朗依言脫下外套,又照他們說的卸了槍脫了表,而後舉起手來:“這樣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