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清筠沒有坐過夜船。他自小沒出過上海,連上船的機會都沒有。夜風一次次貫穿這隻顫顫巍巍的小船,雲把月亮遮了一遍又一遍。江南是什麼樣,他不知道,腦子裡隻有些“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一類的詩句,好像這些詩裡的江南是人間仙境,應當是令人神往的吧。
不然她怎麼會那麼想去呢。
于是暗暗下了決心,決心要在江南立足,要把江南美景看遍,等桂小姐來了,再同她慢慢賞。
他不知道,自己會在同漁夫接頭後毅然選擇加入共産黨,毅然選擇走她走的路。他不知道,以後他也會成為鄭時朗一樣的人,喜怒哀樂不形于色。他不知道,他還有漫漫餘生,情卻永遠定格在這一夜,久久不肯再前進。
他同樣不知道,周林從窗口望見他的身影時在想什麼。
她想要他平安。
周林知道,真讓馮清筠見到自己,他就走不得了。他願不願走尚且不提,村上絕不會讓他輕易離開。這怎麼行,他還這樣年輕,還有那麼長的路可以走,還沒有看過上海以外的世界。他何其無辜,本不該被卷入這場争鬥。讓他帶着情報到鄭時朗那去,鄭時朗會安頓好他。而且自己禁足多日,保不齊後面還有什麼在等着她,提醒一下鄭時朗叫他不必再信自己的話總是好的,她又還能說什麼不違心的話呢?到底身陷囹圄,受人擺布。
她總算送走了馮清筠,總算送走了此生最愛的人。一個連握手都要隔着一層帕子的人,一個隻知道詩和文學的人,一個純粹的,不能宣之于口的愛人。
有些話,不說也好。自己本是市坊裡最下賤的一類女子,不該誤他終身。
周林還是太聰明,她剛把馮清筠送走,不多時,村上便帶着一個詭異的笑容走進了她的房間。周林忙起身迎接,招呼他坐下。
“還是女士優先吧,周小姐,或者我該叫你——孔雀。”
孔雀,周林在國民黨組織裡的代号,她的入黨申請還沒來得及上交,她的身份和代号隻有她和發展她的柳琴兩個人知道,她也隻告訴過鄭時朗。她猜測村上真翻到了什麼東西,可不一定就能确定孔雀就是她,說不準現在是在詐她。
“什麼孔雀,少佐找錯人了吧,我平日也無孔雀紋樣的衣飾,大家還是更願意叫我黃鹂。”她看起來并不慌張,仿佛真的不知道孔雀是誰。
村上繞着她走了一圈,細細觀察着她的神色:“周小姐真是鎮靜,不愧是能在國民黨裡做間諜的人才。可惜再狡辯也沒用了,我們在柳琴的日記裡發現了關鍵的線索,足以斷定,你就是孔雀。不過我倒是有一點很好奇,柳琴明明每天都能見到你,又何苦一定要在歲榮飯店和你接頭呢,太反常。所以,要和她接頭的人不是你,你們還有同夥。”
“若少佐有什麼證據,便拿過來與我對質好了。可惜我真不知道什麼國民黨,什麼間諜。柳琴姐為什麼要和别人接頭,接什麼頭,我還有許多疑問等少佐解答呢。我隻是煙花柳巷裡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女子,實在不懂少佐這些恩怨情仇,否則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周林蹙着眉,顯得楚楚可憐。
村上其井不吃這套:“你想要證據,我當然有。隻是這證據齊全了,可就真沒有回轉的餘地了。中國人喜歡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想周小姐還是好好配合,否則小心不僅保不住同夥,也保不住自己。”
村上其井在威脅她。
“我當然想配合,可我既然不是孔雀,又去哪裡找得出同夥呢?”周林并不因村上其井的步步緊逼多有幾分懼怕。
“既然周小姐如此堅定,那就假設周小姐不是孔雀吧。那麼周小姐,假如你是,你會寫什麼來向你的同伴求助呢?”村上揮揮手,身後的人呈上紙筆,“請。”
說是假設,其實佐證了村上沒有證據的事實。他不過是想詐周林寫些什麼,好連同鄭時朗一網打盡。這點心思,周林一眼便能看穿。她拿了筆,卻并不寫什麼:“恕我愚鈍,真不知該寫什麼。”
“那我教你寫,我來說,周小姐隻要動筆就好。我希望周小姐能配合我,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村上其井把槍拍到桌上,“你就寫:我不慎落難,望君後日到城北三号倉庫相救。落款孔雀。”
周林隻得照做,慶幸自己的消息傳遞得還不算晚。她寫完,把信紙拿起來細細端詳了一會兒,而後輕輕點了點頭:“不知道少佐會不會嫌我的字太難看,少佐打算寄給誰呢?”
村上接過信紙:“當然是你的同伴了,剩下的事,周小姐就不用擔心了。随我走一趟城北吧,希望周小姐的同伴及時趕來相救,時間可不等人。祝你好運。”
村上其井的祝福倒不如不要的好,真是比詛咒更晦氣上三分。周林不屑,也明白自己已經身不由己,惹怒他百害無一利,隻得乖乖就範。
待手下人将周林押送去城北後,村上其井叫來自己的親信:“這封信送到報社,是我給鄭主編的大禮,做事隐蔽些,别讓他懷疑。明早你再去一趟報社,還是找鄭主編。”
下屬會意,拿着信隐進黑夜裡。
所以鄭時朗就這樣收到了村上其井送給他的兩份大禮,一封是來自孔雀的求救信,另一個則是今早的爆料,來人寫在一張白紙上,内容很簡單,隻有一句話:波詭雲谲,黃鹂慘遭綁架,生死命數幾何。
“先生應該知道我們報社收什麼不收什麼,《滬上新刊》一向對上海這些名人不感興趣,若非政治和文學方面的稿件,還是不必投了。”鄭時朗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将來人和那張晦氣的紙條一起轟了出去。
昨夜的發夾……其實哪怕沒有這個提醒,他也看得出這是赤裸裸的圈套。村上其井顯然也不打算掩飾什麼,魚鈎就放在那,等他上鈎。鄭時朗當然知道這是陷阱,可他能怎麼辦,難道真不去救周林嗎,他怎麼做得到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