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每一刀都真真切切地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叫她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但意識被痛感完全支配前,周林居然恍然想起一個很陌生的名字。
覃念慈。
遙遠的聲音輕柔地喚着這個名字,媽媽一遍一遍摸着她的頭,幫她紮上最精緻的辮子,她說:“我們念慈要做世上最善良的小朋友好不好?”
周林那時才三歲,懵懵懂懂地點頭。她沒辦法想到很久之後她會忘記自己的來處,直到自己終于靠近歸途。
世上的人們都要用好多個缺憾來構成一個苟且,所以臨死尚不能安心,總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念一生慈悲,她一生都不恨什麼人,她恨家國動蕩,恨百姓不安,終究求不得。所幸身後還有千千萬萬人,總有人看得見勝利的那一天。
這就夠了。
最後的一點缺憾可能要算馮清筠,這個幾乎是被自己诓去江南的傻小子。她福源淺薄,有命無運,有緣無分,本不敢有所奢求。隻是沒由來地好想好想再見他一面。
她猜想下次再見,應當在江南煙雨中。
周森自拍下那張照片後便再不碰相機了,他眼看着自己的妹妹,或者說,這個曾經有可能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點點分崩離析。他應當站出來的吧,就算徒勞也應該站出來吧,可惜在黑洞洞的槍口下,他依然選擇顫顫巍巍地拍下那張照片。
他要砸了相機,被周炳春奪下來,抱在懷裡:“這是多貴的東西,你就算不要了也不該說砸就砸啊,就是當了也好。你這個敗家子!搖錢樹已經倒了,以後做什麼都得打算着點,你今年年紀也不小了,要讨個老婆了。唉,要是能和之前一樣撿一個……”
周森隻是木然,并且長久木然下去了。瘋了傻了,全不重要。
夜闌人靜,月上枝頭,秦霁淵幾乎把整個上海都翻了一遍,半點鄭時朗的影子都不見。
報社,他去問過了,副主編說他告了一天的假,今天從沒來過;鄭時朗的家,他又把門撬開一次,所有物件都安安靜靜地躺在原位,寂靜宣告這裡沒有他要找的人。他一家一家敲開鄰居的門,說了不知道多少句不好意思,問他們有沒有在今天見到鄭時朗,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每一條巷子他都拐進去過,但凡稍大些的店鋪,這個點還開着門的,他都一一進門問了,可惜徒勞。他甚至鬥膽叨擾周林姐,半夜到墓地轉了一圈,燒了幾把紙錢和香蠟,但就連這裡也沒有。
鄭時朗,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他差點就要到碼頭坐夜船趕往江南,一路找過去,江南那麼大,他真想過一點一點找。如果再不幸些,就算趕路時見他漂在河裡,也要把他撈上來。
還說什麼不用擔心,他的好哥哥真是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找到山窮水盡,又繞回原點,之前已經黑了燈的報社居然又亮起燈。秦霁淵想不到還有哪個工作狂會在這時候加班,早已準備好措辭,一定要數落他一頓的。一進門,隻見鄭時朗趴在桌子上,鋼筆筆蓋都沒合上,睡倒在工位。大抵今天真的太累,稿紙尚來不及收,更遑論關燈了。秦霁淵滿腹的牢騷頓時一個字都說不出口,隻剩下一個念頭,總不能叫他這樣睡一個晚上,他最怕冷,着涼了怎麼辦。
雖然他着涼發燒的樣子确實比平時可愛不少,少的是那些平日放不下的城府,但秦霁淵又有什麼立場希望他生病。于是脫了外套準備給他披上,手剛剛碰到他的肩就被他反手握住。
“鄭主編怎麼還有心思裝睡?”
“嗯……是霁淵啊,怎麼現在過來了,我不是說過不用擔心……”鄭時朗睡着是真睡着了,隻是睡得太淺,經不得碰。
“你是說了不用擔心,我話還沒說完就被挂了電話,想找人算個賬吧,把整個上海都翻遍了還是找不到。我差點都要去碼頭撈你了,萬一你想不開,我怎麼辦?鄭時朗,你現在可是我哥了,你要是出什麼事,整個秦家都要替你着急。既然當了這個義子就要盡好做兒子的義務,我這個親兒子都不能夜不歸宿呢,哥,你怎麼敢不回去啊?”
鄭時朗有些哭笑不得,他哪有那麼脆弱,他的痛苦就來源于輕易死不得,哪是說跳河就能跳河的。
“現在跟你回家的話,能不能不算夜不歸宿。”
秦霁淵拉着他上了車:“看我心情,要不你求求我,哥。”
士可殺不可辱:“那還是算我夜不歸宿吧,我猜,我的好弟弟應當也舍不得罰我的吧。”
“哥,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有的是辦法罰你。”
鄭時朗沒什麼精神,靠在椅背上,頭下意識後仰。脖頸就這樣暴露在秦霁淵面前,一刀就能緻命的部位還能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來,說不清是太累了,還是覺得眼前人不必提防。
“那你罰吧。”感覺好像一閉眼就能睡着,鄭時朗很少在這個點入睡,除非是為了陪秦霁淵,今天卻難得地感到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