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韫在橘東街邊買兔兒簽,穿海天藍圓領袍,流水紋白鶴氅,頭上戴一隻蝴蝶白玉鬧蛾,神清骨秀。
老闆一邊忙活一邊琢磨這是哪家的小神仙,山珍海味吃不飽,來路邊買零嘴兒,若是不慎吃壞了金貴腸胃,家裡是不是要來砸攤子?
檀韫不知老闆心聲,知道了就要喊冤,路邊攤簡直好極了。盯着烤架上的肉,他輕抿了下嘴巴,說:“再加五支。”
老闆應道:“好嘞,您稍等。”
火候一到,老闆取出用秘制醬料腌制的烤兔子放上砧闆,一刀下去,半焦脆的外皮呲呲響,濺開濃郁的熱油香。
檀韫眼也不眨,口齒生津。
老闆麻溜地将剁成小塊的兔丁用細簽串了,數了十支包好遞給檀韫,做生意必備的熱情掩住了忐忑,“您拿好,小心燙,喜歡便請下次再來!”
檀韫道謝,轉身湧入人群。
自歲末正旦,許多人都戴着鬧蛾,各色各樣,以應節景,街上熙來攘往,人實在是多。檀韫護着兔兒簽到中段的一家花苗鋪,候在門前的便裝番子上前來,“夜裡有燈火表演,爺往仰月樓去了,着卑職等您一道過去。”
此次随行的錦衣衛是檀韫從緝事廠挑的,錦衣衛如今還亂着,用起來不放心。他問:“喬樣的到了麼?”
番子說:“照您的意思,他們走的是後頭的流光巷,經曹氏菜鋪、呡兒茶樓、一長蹴鞠社,最後在脈脈花舍停留。”
檀韫點頭,分了番子兩支兔兒簽,兩人一道往仰月樓去。
仰月樓在更東邊的潑雲湖邊,圍岸而建,是佳節登樓觀景、平日登樓靜坐的好地方。檀韫對雍京的街巷十分熟悉,帶着番子抄近路走小巷——兔兒簽再不吃就不酥了!可街上人擠人,叫人一撞,就怕讓簽子插穿喉嚨。
行至途中,一身響聲沖天而起,天幕晦暗,火紅麒麟煙火憑空出現,是緝事廠的信号。
事情辦成了,檀韫收回目光,正抽出半支簽,突然頓住腳步。
“唰——”
番子的刀不及全出鞘便被一隻黑指套包裹的手摁了回去,來人身手不凡,過了兩招後擡膝頂得番子俯身幹嘔。腦後突然襲來一道拳風,來人啧了一聲,偏頭閃避的同時一掌劈在番子後頸。
番子“呃”聲吃痛,閉眼倒地砸出悶響。
來人甩了甩手,轉身看過去。
檀韫左手拿穩剩下的兩支兔兒簽,右手松拳收回,說:“放肆。”
年紀不大,倒頗有靜中藏鋒的氣勢,來人提了提右手的指套,客氣地說:“家主想請檀監事一叙。”
上輩子檀韫在脈脈花舍遇刺,刺客早有部署,說明他身邊有内鬼提前暴露了制定的路線,後經查實,内鬼是身邊的一個火者。這回,他明面上一切照常,着番子喬樣去脈脈花舍釣魚,本以為會少一樁麻煩,卻不想是一樁換一樁。
上一世這人也在此處候他麼?
半臂勁裝、馬尾、身段利落,是侍衛武職一類;長袍、鑲綠松石小冠、鹿皮靴子,絕非尋常大戶出身;面具後是雙荔枝眼,樣貌應該也不錯。
檀韫收回打量的目光,“想見我的人很多,貴主人得再等等。”正欲轉身,卻聽對方殷切挽留,“家主親至,誠意萬分。”
身後冷不丁響起一道輕巧的腳步聲,檀韫眉間微蹙,猛轉身的同時袖箭疾出,柔軟寬大的白方緞和強勁的迷香卻在他看清對方前打在他的眼睛上,他踉跄着摔下去的同時聽見箭頭入肉的哧響,那人卻不覺痛似的,克制地笑了一聲。
該死!
檀韫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蒙着雙眼,先前剩下的兩支兔兒簽估計已經被野狗叼走了,他雙手空空的被舉至腦袋兩側、綁在身下的榻上。榻上鋪了層毛毯,不硌骨頭,他的大氅被脫掉了,腳腕也被一起綁在榻尾。
這是個完全受制的姿勢。
但沒人會将仇人或想除掉的人綁進熏百合香、燒暖炭的房間,用柔軟不勒肉的緞子綁住手腳,在檀韫看來,這種意味不明的綁架比真刀真槍的刺殺或者入骨見血的淩/虐更危險,他竟翻船栽進了這樣别緻的陰溝子。
不是遇刺就是被綁架,難不成他命中注定今日有一劫?
腦子裡迅速搜捕嫌疑名單,檀韫說:“說話。”
屋内的安靜仿佛聽到指令,終于破開裂縫,答話的是一道很輕的呼吸,就靠近他的左太陽穴,像隻觊觎着、随時可以吐出蛇信子的毒蛇。
檀韫汗毛卓豎。
“莫怕,我不會殺你。”
對方說話了,很輕,像是被什麼籠罩着,茫茫的聽不真切,是他們見過面,怕他聞聲識人,還是單純的格外謹慎?
總之檀韫沒有辨認出來,真誠地說:“但是我想殺你。”
對方渾然不懼,好奇道:“你經常這樣震懾别人?”
離得這樣近,檀韫卻聞不到對方身上的味道,隻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和藥味,這是一種被刻意遮掩、清洗過的幹淨。他否認,“我頭一回遇見你這等腌臜。”
對方沉默一瞬,“我什麼都沒做,隻是想和你說說話。”
低低的,聽着甚委屈,檀韫略感驚奇,“非得用這種方式和我說話,你很見不得人?”
“面對面的,我……我怕說錯話惹惱你,也怕一個控制不住就冒犯了你。”對方語氣誠懇,“我不想你不高興。”
難道把他綁起來就不算冒犯,他還會高興?檀韫覺得這人的腦筋多了個彎,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轉而審判道:“你脫了我的鶴氅。”
“幫你脫過鶴氅的人那麼多,你也覺得他們腌臜?”
這話有點咬牙切齒,讓檀韫聽出了幽怨和……嫉妒?他愈發莫名,“你還綁着我,這是對待脔/寵的把戲。”
對方放松語氣,笑他沒見識,“那樣的把戲會比這壞百倍,你沒去過風月之地,自然不知。”
檀韫是沒去過,隻是想起宮裡的有些宦官與人厮混,是要把人綁起來才好作弄……等等,難不成這人也懷着這種龌龊心思?
他蹙了下眉,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已經自顧自地表揚他,“不去好,嫖的賣的都不是好東西。”
“是麼?”檀韫突然偏頭,吓得對方往後瑟縮了一下,沒讓他的鼻尖碰到自己。
這般閃躲又不像要作踐人的樣子,檀韫隻得暫時放下這個猜測,轉而問:“所以你常去那種地方?”
“嗯。”對方的臉就停留在與檀韫差一點、卻絕不會肌膚相碰的位置,逗貓兒的語氣,“要不要來抓我?”
是個花花公子,檀韫在小本上再添一筆線索,嘴上卻沒大興緻地說:“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貴人事忙,過了今日就不會記得你。”
對方不甘心似的,“你先前還說要殺我。”
“我讓下頭的人去辦,把你剁碎了喂狗,但不要他們告知我你的身份。”檀韫挑釁,試探,“不過你騎在我身上的時候,可以……”他被掐住臉,對方的氣息有些焦躁,“誰教你的?”
檀韫趁機一嗅,這人連手上都沒有任何味道,也太警惕了。他暗道麻煩,不客氣地“啐”道:“你爹。”
臉上的手立刻松開了,對方的眼神在他被掐的位置看了兩眼,才不屑道:“老烏龜一隻,你瞧不上吧。”
“說不定老當益壯。”檀韫在陰森森的注視下不解地皺了下鼻尖,“你這樣‘在意’我,卻沒聽過旁人怎麼說我嗎?其中有個評價經常出現,叫以色侍君,這個‘君’可不隻是指君王。”
檀韫五歲入宮,不必從低級雜灑做起,因他當年投的是老祖宗檀河門下,還是做小兒子。老祖宗将他養在身邊,送進内書堂,兩年後讓先帝爺掌了眼,就送到七皇子身邊做伴讀。位高權重的老祖宗不會無故偏寵,金尊玉貴的七殿下也不會無由親昵,隻有檀韫知道他自小耍心眼,受鞭策,躲暗箭,不知良多,可外人不曉得,說他隻賴于那麼張很漂亮的臉蛋,和更多不堪入耳的評價。
對方沒有回答,檀韫催道:“騎不騎,不騎就滾。”
“不滾。”須臾,對方平靜地說,“今日頭一回相見,我們好好認識一下吧。你叫什麼?”
尾音微微上揚,飛出一小弧度愉悅。
莫不是個白癡,檀韫說:“滾。”
“好的,阿滾。”對方說,“我叫——”
“狗屎。”檀韫打斷。
“好的。”對方很大度地接受,又問,“你多大年紀?”
檀韫問:“你有五十麼?”
“一半都沒有,簡直很年輕貌美。”對方說,“我知道你今年十七,五月十六生人,我已經為你備好了十八歲的生辰禮。”
“多謝,不必。”檀韫矜持且挑剔,“送我禮的太多了,多你一份放不下。”
對方熱情地說:“我家很大,還有好些宅子,你可以把那些禮物放在我家,把我送的放在身邊。”
檀韫認真思索了一瞬,說:“我跟你很熟嗎?”
一句話好像打擊得對方不大自信了,但這人臉皮堪稱一絕,竟小心翼翼地祈求道:“我送的小物件,也可以随身攜帶……行嗎?”
檀韫沉默,随後婉拒,“不行,而且我隻用好東西。”
“這是自然,需得是好東西才配得上你。”對方兀自忽略那句“不行”,殷切争取,“我有錢,會送你頂好的。”
“算了吧,你不如拿錢去治腦子。”檀韫建議。
對方漠然地說救不了,又低頭可憐地用額頭蹭了下他肩膀處的衣料……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啊?檀韫腹诽,又繼續試探,“多試試,你腦子壞了,妻兒怎麼辦?”
“我沒成家。”對方迅速回答,咄咄抱怨,“之前有人為我說親,我不願,那人不要臉地追到了我家裡,還鼓動一堆人來逼迫我,我忒煩,就把他的舌頭割了。這下好了,他再也不會說了。”
這事兒倒是可以順着查一查,檀韫說:“你在舉例子恐吓我麼?我不從,你就把我的腿砍了,這樣?”
對方的視線因此從他的臉上挪開,落在腿上,那是一種專注于是炙熱,仔細于是直接,幹淨于是敬畏的目光——好複雜啊。
雖然有袍子擋着,但那視線别說幾層衣料,牆都能燒穿吧,檀韫被看得别扭,下意識地并腿蹭了蹭,對方因這小小的動作回神,立刻把眼神收了回去。
檀韫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
“不會。”對方說,“你的腿很漂亮,不該落疤。況且砍了就接不回來了,最多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