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侯沒想到,一個稚童會有這樣的見識,更沒有想到對方會洞穿朝廷掩藏在糧價下,對平民百姓的壓榨。
童言無忌,成熟的大人不會計較孩子天真爽快的話語。但是西伯侯着實被刺痛了心肺。
現年九十三歲的姬昌,一雙老眼仔細地瞧着還沒有換去乳牙的小兒。縱然心塞塞的,姬昌隻是覺得,殷誦看似當面嘲諷自己的話語,何嘗不是孩子對世間不公平事的困惑。
可是世上哪裡有那樣的公平呢?不要說殷誦困惑,就是他這樣垂暮的老人,看遍了人世萬千,依舊尋不到答案。
姬昌伸手,帶着殷誦坐到田埂上。他望向前方田地裡辛苦勞作的百姓。勞作中的人們時不時直起腰闆,稍稍松緩身上的酸疼。當他們看見西伯侯時,都會朝這位長者招招手,打招呼。
姬昌樂見這般百姓和樂、安居樂業的景象。
西伯侯擡手回應遠處,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的招手問候。
姬昌低頭,對殷誦慈祥地解釋道:“朝廷每年制定的糧價确實随年景,年年不同價。但是勤勞的人總能夠收到更多的糧食。多一些糧食,總比少一些糧食,多出一份保障。”
殷誦仰頭望着老者,聽對方的緩聲慢談。殷誦唇角微微翹起。
姬昌拿羑裡舉例:“天道酬勤。羑裡近兩年家家戶戶的收成比過去多出了兩成。但是糧官去年制定的糧價隻降了一成。多出來的一成,便是他們勤勞一年的報酬。”
殷誦嘴角的笑意更加愉悅了:“可是,别的地方沒有這樣的收成呀。”
“如果,我是說如果,沒有羑裡這個标杆在,周邊地區糧食收購的價位會不會隻下降半成,甚至更少?那樣的話,每年窮死、餓死的百姓不就少了很多嗎?”殷誦作為卷王,可太了解“卷”字奧義了。從來都是卷者生,被卷者死。生殺大權掌控在上位者手中時,尤其如此。
姬昌嘴角的笑意猛然消失。
殷誦眨巴大眼睛,求知若渴地望着姬昌。他誠心贊歎起來:“我聽說西岐的景象與别的地方都不一樣,百姓勤勞耕種,家家豐衣足食,戶戶糧倉填滿。”
這“贊歎”聲,聽在姬昌的耳裡,是何其的諷刺?姬昌兩邊腮幫上垂老的肌肉微微顫抖,從來都是挺直的腰闆忽然佝偻了下去。
老者苦澀出聲問道:“天下間餓死的百姓,竟然有我西岐一份罪過嗎?”
殷誦看到姬昌這副頹然的模樣,不禁搖頭歎息。他不解:“您明明知道這件事與西岐無關,與羑裡無關。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告訴我真相,為自己辯解呢?”
姬昌笑得比哭還難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身為臣下,不可言語君王的過錯。君王不會有錯,錯的隻會是下面的臣子。是我們沒有盡到輔佐的職責。”
殷誦歪頭,不能理解姬昌這番話。他還是喜歡語文課本上,陳勝喊出的口号,多爽氣!
無奈啊,殷誦自己就是王侯子弟。他日若是活不下去,他想搞起義,都沒法用“王侯将相甯有種乎”這個口号煽動人心,忽悠人上船。
殷誦手臂抵在膝蓋上,雙手捧起白嫩水靈的小臉蛋。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西伯侯:“這麼說,西岐一定不會背叛大商,學南都鄂氏造反啦?”
姬昌輕輕吸氣,猛然從稚子言語間制造出來的難堪中抽出神。老者陡然明白這原來是一個“圈套”。
西伯侯苦笑連連:“王孫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為的就是這句話?”
姬昌微微搖頭,歎息:“你隻是一個六歲的孩子,這樣的問題不應該從你口中出來的。”這麼小的孩子,正應該是天真爛漫的時候,不應該有這樣的憂思與愁惑。
西伯侯不禁想起了家中的次子和四子。這兩個兒子是他衆多兒子中最精彩的兩個。姬昌心裡清楚,西岐的未來,必然落在這兩個兒子的肩頭。
姬昌不禁遙想次子姬發、四子姬旦如王孫這般年紀時,是個什麼模樣。他的這兩個兒子自幼聰慧,這麼點大的時候,已經懂得很多大人都不懂的道理。
但是無論姬發還是姬旦,都不會像朝歌的王孫,錐子一樣尖銳。他的兩個兒子自幼就非常懂事,十分的謹慎和沉穩,知道什麼當出口,什麼是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