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一人白首，擇一城終老，予一己真心，盼一生偕老”，有一個知心伴侶，足以慰藉成功學盛行時代下的個人得失了。可這樣的福氣，又有幾個人能得到的呢。老顧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等着化療和以後的手術。兒子來看過他了。兩個人除了老顧的病情，就沒什麼可談的了。兒子的電話一直在響，顯然是公司裡面有事情。老顧不想拖累了他的事業，就催促他離開了。他離開前，放下了一張銀行卡，密碼是他媽的生日。老顧笑笑，收起來，放進了抽屜裡。今時今日，他最不缺的，就是錢。醫藥費，他自己個出的起，但顧青嵘不讓他掏一分的醫藥費的，還說，“我也不能替你做手術，這錢，你就讓我出了吧。” 老顧不接受别人的錢财，但是不能拒絕顧青嵘的好意。顧青嵘還讓小不點繼續留在醫院，小不點痛快的答應了。老顧問他，“呆在這裡，不無聊嗎？” 小不點說，“不無聊，我愛聽爺爺講的事兒。” 老顧笑着說，“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像你們這些年輕點的，沒幾個，對這種老掉牙的事情，感興趣。” 小不點說，“我奶奶跟你歲數差不多，你小時候挨過餓，她也肯定吃不上飯。不知道，她年輕的時候，有沒有人打她，羞辱她。我奶奶從沒跟我說過。” 老顧歎了口氣，對于他來說，動蕩的記憶，跟饑馑的記憶一樣，那麼的鮮明。成年之後，局勢好不容易安定下來，随之而來的，就是養家的重擔。他不得不抛下妻子和剛出生的兒子，遠赴千裡之外，一心想的是，兒子不能再過自己曾經有過的苦日子。他以為自己做的是對的，但是妻子兒子有不同的想法。可要是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不會留在家裡？他想了想，那個選擇根本不現實。家裡的黃土地不養人，辛苦一年，交了公糧，還有其他的雜七雜八的費用，三提五統，到手的，很難糊口，玉米面都是好東西了，餃子一年隻有一頓，還不能管飽。沉重的體力活，沒有回報的被剝奪感，讓他沒法愛自己的家鄉，沒法去愛那片黃土地。他不想讓自己的子孫後代繼續留在那裡，所以，農民被允許進城務工之後，他就毅然決然的去了城裡。城裡不是桃花源，對于他這種沒權，沒勢，沒關系，沒文憑，沒戶口的外來務工人員，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在工地上，摔折了腿，别說賠償了，工資都拿不全。傷好之後，他幹不了工地上的活了。沒辦法，就到大街上擺小吃攤，被管理治安的，像狗一樣，追着打。在逃跑的時候，遇到了，同樣像狗一樣的顧青嵘和石忍冬。顧青嵘用身體護着石忍冬，自己卻被打成了豬頭。老顧就認定了，顧青嵘這個人信得過，靠的住。他吃盡了單打獨鬥的苦頭，漸漸明白。底層的小人物不抱團取暖，很難生存，更難成事。三個人擰成一根繩，才能為自己個争上一争，才能改變老天爺給他們早已安排下的做牛做馬的命運，才能讓他們活出個人樣。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那是個并不幹淨，也并不光明的時代，可也是最好的時代，機會不光青睐那些少數有優勢的人，也會降落到他們這些草根窮鬼身上。放到眼下，寒門再難出貴子。他們也沒辜負那個機會，可也做了許多事後後悔的事情。老顧想到這裡，對于自己得病這件事，就覺得，也許世上真的有神佛，冥冥之中，一切都會報應不爽。那時候，什麼油便宜，他們用什麼油。都是從市場上成桶的購買沒有任何商标和生産地的油。這種油，打的旗子，就是低廉，所以原料到運輸，怎麼省事便宜，怎麼弄。有的，直接就用煤油罐車裝運的。食材也是如此，過了期的肉，他們都敢用。那些個賣苦力的人，不在乎口感，也沒精力去在乎自己的健康和安全，饑腸辘辘，想的就是填飽肚子和省錢。老顧想，自己的錢就是從那些跟自己一樣的可憐人身上搜刮剝削來的。自己今天能住到這種高級病房裡，就代表着，有的人含恨而死，或者含冤而死。他跟小不點說，“小不點，你幹食品這行，可别害人造孽的。” 小不點不太明白，“顧爺爺，哪個廚師害人了？” 老顧語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要歸咎到某個具體的人身上，似乎也不全面。畢竟，在一段時間裡，整個行業裡都是唯利是圖的風氣，不用亞硝酸鹽，三氯氰胺，蘇丹紅，三聚氰胺，滑石粉，甲醇，農藥，就不算是黑心的了。聲名顯赫的連鎖飯店，都被曝出，廚房裡面有老鼠。沒人去真正追責問題的源頭，更沒有人認真去改進衛生狀況，都是在宣傳營銷上下足功夫，隻要能讓大衆諒解，這件事就算揭過。大衆也的确很快忘記，直到類似的事情再次浮出水面。不知道，這是我們的善良寬容，還是我們的可悲可憐。小不點知道這些後， “我再也不随便吃外邊攤子上的東西了。” 老顧說，“攤子上賣的也有好東西。隻不過，好東西，不是單純用好吃或者不好吃就能分辨的。最保險的方式，就是去那些知根知底的地方。” 小不點說，“這真累人啊。” 老顧點點頭，是啊，這樣防這防那的過一輩子，還真是累挺。可他就是沒辦法去輕易的相信社會上的人了，即使這些人跟他一樣，都是這片土地上出生和長大的。人和人之間，不是互助互利的兄弟姐妹關系，而是互相殘害，互相利用的競争關系。老顧覺得，這輩子，他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結識顧青嵘。他看對了顧青嵘的為人，賭他不會背叛合作夥伴。這讓他，在人生的最後一段裡，感到溫暖。可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被人在背後捅刀子。謝廚師的做法，沒有讓他遭受損失，但是在情感上，卻是不小的打擊。謝廚師剛來城裡的時候，也是付出的多，賺得到的少。因着兩個人的老家挨的很近，他拖了不少的人情關系，見到了老顧。老顧見他跟年輕時候的自己很像，命運坎坷，但是不肯認命，積極上進，所以格外關照，收了他做自己的徒弟，傾力教他做菜，還在顧青嵘的面前推薦他，力挺他一路做到德味的主廚。德味，在顧青嵘的心裡有特殊的地位，就跟他和石忍冬的孩子似的，那裡的主廚待遇自然也是不一般的。石忍冬多疑，當時還想設置兩個主廚，防止意外，可謝廚師拍着胸脯，當着顧青嵘和自己師傅的面，保證那種意外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