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杜漸人坐到了鎏金殿中,與五長老和杜易之面對面坐在一起時,他才有點回到了玄陵宗的感覺——物是人非。
殿内懸着紋着飄雲山巒紋的青白綢緞,泛着淡淡的金光。
樊梵上了年紀,後面帶着時青與他同坐,不難猜到時青不久後就該上位了;穆肅一改原先五大三粗的糙漢子模樣,連胡子都刮得整齊;蕭禮也不再是原先那個愛使小性子的小姑娘,身上仿佛添了一層紗……隻有沈淵清還像以前那般,捏着他的扇子讀着聖賢書。
南宮微換回了那件茶白滾金袍,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不知在看什麼。殿外透入的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颚線,像冬日的堅冰。
“聽聞這案中你貢獻不少,”杜易之坐在高堂之上,背後是玄陵宗倒山巒樣式的宗徽,“于現下而言,你有何看法?”
杜漸已經很久沒被人這樣問過了,自從他爹逝後都是他審問别人,突然被這樣問還有點不習慣:“不敢當,愚見罷了。私以為應早日審查邊邑與屬下有疑部府,尤其白鹿安賓,現在是司察官,下次就該是判官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堂堂司察官還能出賣情報,那遲早要把陵安道府宗主幾點沐浴都能給倒騰出去,不趁早把小喽啰們捉到手,下一次敵襲都是活該。
杜易之仍是十分和氣的樣子,說:“所言極是,其餘人呢?”
“此案蹊跷,我認為宗主不該在此時叫人歸宗。”南宮微說,“其一,過順過快,其中細節并未有所表現;其二,對方圍城,目标顯然是本宗,但目前無下一步行動;其三,對方用人随意,毫無嚴謹性可言。”
兩件案子,一單黃标,一單紅标。可是隻用了從仲秋到初冬的時間便解決掉了,比平時快了不止一星半點,整個過程也過于順利了些。犯人不是同情心泛濫就是貪财沒腦,但這些人除了康堯以外都不像是能幹出這種事的人,幕後主使到底是在想什麼?
杜漸:“挖眼案想要把我們引入蜀都,而圍城案更加。”
南宮微很自然地接道:“線索漏洞過多,我懷疑是故意為之,隻是此事不可貿然定奪。”
“可眼下不得已,不去,無進展;去了,可能徒勞無益,不如去。”
其餘人聽他們在這一唱一和似的接話,毫無違和,一時不知說什麼。
穆肅張了張嘴,有點迷茫:“照這樣說,是要去蜀都逮人?可是好不容易才……”
“韬光養晦夠了,”沈淵清睨了他一眼,“你還在怕麼?”
“唉,”穆肅長歎一口氣,“戰亂,疫病,誰不怕重蹈覆轍?”
杜漸抓到了字眼,趁熱打鐵:“什麼疫病?”
衆人面色變幻,高位上的杜易之輕輕皺眉。
好在穆肅是個老實人,有問必答:“三年前,黎城突發疫病。受染者先是風寒,說胡話,行為不受控制,最後如同被奪舍了一般,自殘、殺人。有的撐不住,死了;有的卻無事,自愈了,壓根不記得有這回事。到最後仍不知到底是怎麼得的,隻能盡可能采取措施,能少得一個是一個。所以當時聽你是黎城人的時候,大家都在想要不要留你,最後還是司罰長老留下的你。隻是為了保險起見,所以留了你一年。”
杜漸恍然大悟,難怪這一年裡沒什麼人理他,還有事沒事給他吃這藥吃那藥。不過他以為杜易之會在這時開口問他身世,結果到最後人家都沒提過。
“治不好?”
“倒也不是,聽說蜀都有人可以治,有錢的去了,沒錢的自生自滅。說來也奇怪,就陵安有,其他道府都沒有。”
杜易之咳了一聲,全部人都看向他,然後面面相觑。
杜易之:“怎的說到了這些?”
“宗主,他這是有計了。”沈淵清放下折扇,“以治病之名入蜀都,便可省去不少事。”
南宮微察覺到杜漸的視線,颔首道:“我同他一并。”
杜易之有些遲疑地說:“那麼審查與邊邑和複勘?”
南宮微接道:“我不久前已派人着手複勘,兩日内便可給答複。”
※
屏風内煙霧缭繞,白煙徐徐升起。兩人在議畢後走回了南宮微的寝屋,現下正坐着探讨。
“唐岚說,在淮海見到一尊同你極為神似的神像,你有何看法?”杜漸易容後的面孔沉浮在這煙霧中,竟有了兩三分從前的模樣。
南宮微沉默片刻,眼前閃過一個孩童的身影,稍縱即逝,随後緩緩地說道:“另有其人。”
幾日前,唐岚還在淮海,準備動身的時候接到了南宮微的傳訊,給她放了權,讓她帶人去複勘。
接到後,她馬不停蹄地去淮海司罰府調了幾個人,随着走了很多地方。許池家、陸貫家、埋屍山坡、晨铮樓……
唐岚和司罰府的人連軸轉了兩天,都要把地給掀起來了。她在雪夜中手提提燈,手往上一舉,發現了一面未曾見過的朱門,和陸貫鎖佃農的屋子大門有異曲同工之妙。
“岚姐,”有人說,“這門之前好像沒見過,要進去看看嗎?”
唐岚毅然決然,強制破開了大門的鎖,說:“進,萬一有什麼東西呢。”
他們踩得枯枝嘎吱作響,穿過長廊,最後豁然開朗,看到了一間比平時大得多的大堂,似乎被改造成了拜神的地方。
有人感歎道:“這也有拜神的地方啊,供奉的是誰?”
唐岚腳步快,已經走進了廟裡,聞言将燈高高舉起,正好照到了神像,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尊上好的白海棠石築成的,它足有三人高,左手持劍入地,右手背身,血色的瞳和藐視衆生的臉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下顯得更為傲慢。
唐岚後退一步,有點恍惚,反複确認着眼前這尊神像的模樣。
“岚姐?你怎麼了?”
“沒事,沒事……”唐岚回過神來,開始揣摩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怎麼這神像和南宮微長得一模一樣?是故意為之還是其他什麼?
大堂外,冷風呼嘯而過,直直闖入堂中,吹得他們一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