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亞波羅想起這個金發未成年下屬是相當收斂的性格，而且還有移民背景，家暴的繼父，以及整日在外玩耍的母親。
而喬魯諾大概是沒人替他參加家長會的，所以他隻能看着其他人交流。
撒丁島是個少數民族衆多的地方，那裡的學校上課時，會把一部分說撒丁島方言的孩子和說意大利語的孩子區别開，單獨教育，甚至禁止說撒丁島方言。
60年代後，意大利由于奧運會效應，經濟飛速增長，幼年時期的迪亞波羅卻還說着撒丁島方言——也就是坎皮達話，他在班上和衆多家庭更優越，說話更标準的孩子交流時，曾經感到煩惱與困難。
雖然他也會聽吉米·亨德裡克斯的音樂，但總與别人有一些背景差距，而這種背景差距對敏感的小孩子來說，會成為一種壓力。
喬魯諾……大概也會面臨這種壓力吧？因為語言無法融入群體，是非常尴尬的事，從日語過渡到意大利語，大概比歐洲人學意大利語困難得多。
如今口音标準，堅決一個詞都不暴露自己出身與過去的迪亞波羅，正拿書擋住臉，避免被更多人察覺他是熱情老闆，并沒來由地想到了未成年下屬的溝通問題。
“喬魯諾，你對自己的學習進度滿意嗎？”
迪亞波羅突然問喬魯諾。
喬魯諾被這問題弄得摸不着頭腦，老闆怎麼突然問起他這件事，但他還是回答了。
“很滿意，我并沒有什麼困難，就算有也能克服……”
“不，我是指語言，你現在和意大利人溝通還有問題嗎？”
溝通？
喬魯諾想了想，雖然還有些意大利人才懂的詞語自己不會說，但大體能通順交流了。
如果要說語言障礙，喬魯諾去科赫制藥那段時間才是真的困難，在德語區艱難地問人，隻能和布加拉提，洛倫佐，以及會說意大利語和英語的科赫交流。
“如果可能的話……還是希望别人說話能慢一點，我還想花時間學一下，不過我已經比剛來意大利時強多了。”
喬魯諾坦白語言進度勉勉強強。
“……不錯，喬魯諾……你想要表揚嗎？”
由于迪亞波羅拿書遮臉，導緻喬魯諾看不清他這個問題的動機，與說話時的表情，隻能看到老闆整齊的指甲蓋與線條感鮮明修長的手骨，舉着一本保祿六世所著《人類發展》的導讀版。
“……表揚？我……想要？”
喬魯諾猶豫開口，大腦神經幾乎都調動起來，全力應對這句疑似“試探”的奇怪提問。
老闆問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他有什麼目的？自己應該用怎樣的态度應對才能……
熱情老闆靠了過來，維持着随意的姿勢，有點遲疑地擡起左手，慢而控制力道地……放到了喬魯諾的頭頂。
迪亞波羅在摸喬魯諾的頭，比平時摸多比歐要克制十倍的那種。
金發少年隻感覺腦袋上癢絲絲的觸感蔓延開來，西裝袖子碰到了皮膚，人體熱源就在面前。
他陷入了輕微僵硬，一瞬間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你幹的很好……喬魯諾，你很努力，還很聰明，假以時日，或許能成為足以輔佐我的優秀人才吧。”
迪亞波羅想了想喬魯諾的目标，決定一邊摸頭，一邊誇獎，完全沒看出喬魯諾此刻的手足無措。
在迪亞波羅看來，喬魯諾不太說心裡話，他不是多比歐那樣想要什麼都大聲說出口的類型，但他畢竟也是小孩子，在家長會這種場合，或許也想要一些……和成年人的溝通？
如果喬魯諾不好意思主動提起語言困難，而自己已經來了現場，那麼問一問倒也無妨。
而這個混血小孩剛剛模糊地表示了“想要表揚”的意思？
……應該沒理解錯吧？
迪亞波羅内心努力猜測着。
被摸頭者喬魯諾此刻完全沒料到老闆的突發行為。
不知為何，老闆手蓋上來還誇獎的那一瞬間，他居然想到了自己成為科赫制藥老大，坐在辦公室中央，統領一群科學界精英與迪亞波羅面對面交流的樣子。
光輝四射的辦公室，拯救衆多生命的美名，連迪亞波羅都要刮目相待的尊榮……
如果成為這樣的人，就可以平等而深入地交流，可以不仰着頭看老闆。
優秀的，輔佐迪亞波羅的人才？
……僅僅是那樣嗎？
金色腦袋微不可察地脫出了迪亞波羅掌心，喬魯諾似乎退了一步，保持了與老闆的距離，表情很冷靜。
迪亞波羅也察覺到了，但他不懂這種行為的動機。
……難道喬魯諾不喜歡摸頭？
熱情老闆正思考着如何跟這個沉默的年幼下屬溝通時，多比歐抱怨起肚子餓，打破了古怪的空氣。
家長會結束後，他們去吃飯了。
喬魯諾再次低估了老闆的行事邏輯，聽到多比歐說肚子餓後，迪亞波羅居然帶他們倆進了隔壁街區的家庭餐廳——牆上貼卡通畫，小孩尖聲打鬧，還有幼兒專門餐椅的那種餐廳。
迪亞波羅進門時宛如收保護費的惡人，一下讓幾個閑着聊天的女服務員驚訝起來，不停偷看他，但他依舊用平日裡的老闆架勢坐在了靠窗位，讓多比歐和喬魯諾點菜。
事實上，迪亞波羅還挺喜歡家庭餐廳，因為這種地方接待的人，隻能手忙腳亂地照顧小孩，沒空去關心鄰座是不是坐着一個時尚界名人。
“你們點菜吧。”
橘紅色牆壁，黯淡吊燈，舊法式刺繡椅，便宜粉色水晶花瓶的陪襯下，迪亞波羅把皺巴巴的菜單推給喬魯諾和多比歐。
喬魯諾十分不适應地接過，從老闆踏進這個充滿煙火氣的地方起，他就不适應了。
迪亞波羅應該是隻碰盤子裡那精緻的一丁點菜，連吃的蘑菇都要雕花，并且喝高級紅酒的人才對啊……
他怎麼會和油炸南瓜花配海鮮這些詞放在一起呢？
“我要可樂，千層面……”
多比歐開始對着菜單上的配圖點高熱量小孩食物，應對他膨發的生長需求。
迪亞波羅用手背撐着下巴看他們倆點菜，看起來有點困，睫毛下碧綠的瞳孔反射出燈光，在靜默空氣中補上一句，“不吃冰淇淋嗎？”
公事公辦的語氣，仿佛小孩非得吃冰淇淋似的。
聽到老闆這句話，喬魯諾突然想點些成熟的東西，要有苦味和酸味菜，一點都不甜的那種成熟東西，不是蛋糕和巧克力。
“我要章魚沙拉。”
喬魯諾指着沒點過的這道菜。
迪亞波羅等他倆點完後才拉過去，指着牛排頁問是不是英國産，确認不是後點了塊高蛋白低熱量的牛腩。
等菜期間，迪亞波羅一直就着昏暗燈光看那本宗教書籍，喬魯諾猜他大概是随手從書架拿的，用以應對無聊家長會，也可能是不想和小孩子聊天。
多比歐低着頭在餐巾紙上畫畫，這次有進步，不是畫貓，而是畫蛇。
氣氛有些不對勁，喬魯諾心想，但他還沒法精準形容這種感覺。
意大利人終于用他們特有的緩慢上了菜，喬魯諾叉起一塊粉紫色章魚肉看了看并咬下去，被這奇妙的質地深深打動。
酸而鮮香，檸檬配菊苣竟然如此美味？肉質也很彈嫩，比起章魚壽司又是另一種口味。
這家餐廳雖然陳舊單調，但味道卻是很好的，也不知道老闆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
沙拉上齊後，迪亞波羅把外套脫了放在身邊，捋起襯衫袖子，胳膊上方有一片泛紅的痕迹，以及一些黑色花紋。
“怎麼？決定要長久去科赫嗎？”
老闆一邊切牛排，一邊問喬魯諾，眼睛快速看了一眼對方後，就專注于手下的醬汁與牛排血。
喬魯諾從老闆胳膊上挪開目光才放下叉子，把食物咽下去，準備回答問題。
“是的……我已經确定要去了，法爾科先生讓我了解了這個行業的秘密，而我也下決心加入他。”
“原來如此……這很好。”
迪亞波羅微低着頭叉牛排，睫毛抖動，碧綠眼眸從下面看過來時，總給人那是寶石的錯覺。
“你已經知道他們内部的複雜秘密了，沒錯吧？”
迪亞波羅意有所指，但喬魯諾現在懂了。
擁有人人羨慕的技術，被不同勢力裹挾，帶領人類向“替身”這一神秘高峰，發起攀登挑戰的科赫制藥——盜火的普羅米修斯。
然而，把“火焰”這一神權分給人類，就會成為被鷹啄食肝髒的罪者。
“你也應該知道進入這條路，會多麼危險了嗎？”
迪亞波羅放在手邊的導讀書封面上，教皇保祿六世莊重面龐下附有一行他的名言。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問題的時代，一個問題很大的時代。在科技的神奇影響下，一切都經曆着變革。如果我們願意在生活中睜大雙眼，每天都有問題等着我們去研究，去解決。”
一切都經曆着變革……嗎？
“老闆，我想了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替身之力的過去，還有它未來會進化到什麼程度。”
喬魯諾叉起一片甘藍葉，決定告訴老闆自己的目标。
“我知道前方會遇見很多問題，可我已經有了覺悟……我想去戰勝它們。”
“你不怕危險？”
迪亞波羅吃牛排的姿勢很克制，也可能是他不想把唇膏也吃進肚子裡。
“不怕，我的夢想，就是開辟出一條黃金之路。”
喬魯諾回答。
“……很好，加油吧，喬魯諾，你有無限的成長空間，我對你的未來抱有期待。”
迪亞波羅點點頭，送上了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