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亞波羅扭過頭來，注視着喬魯諾燙成卷曲造型的劉海沉默了幾秒。
他視線上移，不看人眼睛，以及安靜不說話的樣子……
“您果然忘了對吧？”
喬魯諾的稱呼微妙地變回了敬語，情緒上倒是一點聽不出來異常。
“我帶你來過這裡？”
迪亞波羅意識到又得開始努力回憶了。
“那年學校安排我們來龐培春遊，但路上出了點意外，同學們都被困在外面，他們的父母派了車來接，而您當時剛好在阿馬爾菲，就順便讓您的本地客戶派人帶我來了波西塔諾。”
“他把我放在酒吧裡，說您會來接我。”
事實上，喬魯諾等到天黑，等到酒吧裡的人們都開始點餐後，迪亞波羅也沒出現。
那年他才9歲，在酒吧空座上搖着腿數時鐘數到十點，開始猜想老闆是不是忘了自己。
他對獨自在黑暗中等待非常有經驗，對被人抛棄的預期也非常有經驗，因為母親會直接把他扔在家裡，而認識老闆還不久的半陌生感，則令他開始胡思亂想。
要怎麼才能像老闆那樣自我呢？完全不為瑣事煩惱，那就是大人的世界嗎？
考慮到自己是個不值得被愛的人……
沒有用，沒有意義，沒有價值。
老闆會不會真的丢下了自己？
雖說如此久遠的記憶，但人的大腦往往更擅長記憶痛苦，而非記憶快樂。
“我當時在波西塔諾轉了好幾圈，您合作商的手下不準我一個人走上公路，說太危險，但他也不知道該把我放在哪裡，所以我進了七遍教堂。”
兩人一前一後從狹窄的遊客道走下去，路過半山腰上的本地教堂時，喬魯諾指着那棟小鐘樓。
“因為去得太多，我現在都還記得裡面CRISTO IN PIETA的闆飾與聖母憐子圖。”
迪亞波羅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他确實感覺自己的記性不算好，因為對他而言，波西塔諾隻是一個模糊又五顔六色的影子，與南意大多數小鎮沒有區别，隻不過種了格外多盆栽罷了。
“我以為您不會來，想着該在哪裡找地方過夜時，您來了。”喬魯諾繞下樓梯，站在餐廳陰影裡躲避讓他有點輕微刺痛的陽光。
那一天時鐘走到11點時，迪亞波羅終于如約而來，當他順手把喬魯諾接回那不勒斯市區時，已經是淩晨，小孩差點在車上睡着。
“你很在意這些事嗎？”
迪亞波羅苦思冥想，猜測對方大概是在意自己記不住細節。
還是說在意自己來晚了？
“不，我其實并不在意，比起這件事，我多看了一眼櫥窗甜點，您就問我零花錢夠不夠的事更值得在意……”喬魯諾聳聳肩。
“你不是很喜歡吃甜食嗎？多比歐也在，你們兩個都是小孩子，給零花錢很奇怪嗎……”
“您又記錯了，那是另一件事，我說的是我14歲那年陪您見客戶那次，您要我幫忙用黃金體驗變出動物查查對方底細，那個時候我已經在打工賺零花錢了，而且我不想被您知道。”
迪亞波羅啞然，他終于想起了細節，那時自己還指着櫥窗，問青少年喬魯諾要不要幫他買一盒天使蛋糕。
這簡直就是中學生能遇見的最尴尬場景之一，不亞于被同學戲侃這麼大人了還要父母接送。
喬魯諾雖然不缺學費和生活費，但大概也會感覺要讨零花錢這事很……屈辱？
“我總想再來一次這裡，好好看看這個地方，或者和您聊聊過去的事，這就很開心了。”回憶過去的金發青年把手裡的餅幹扔出去，鴿子們發出翅膀撲棱聲圍了過來。
……
“請問可以幫我們拍照嗎？”
他倆順着石闆公路走到了欄杆邊，迎風遠眺淺藍色的第勒尼安海，與路邊随風搖晃的綠色小盆栽。
地中海幹燥直率的風刮過，一對日本情侶終于猶豫着走了過來請求幫忙拍照，女人大概害羞，所以她的男友主動過來用生硬的英語與二人交流。
由于喬魯諾手上拎着東西，所以迪亞波羅接過了相機，半蹲下後指示情侶換個更好看的造型，認真拍了好幾組照片。
“謝謝您，您真的很會拍照，這張照片太棒了，我一定要上傳到ins去～二位真是般配的情侶，需要我幫你們拍照嗎？”看到成品後的女子開心起來，整理着頭發指指旁邊等待的喬魯諾。
迪亞波羅把相機還給他們，将衣兜墨鏡重新戴回臉上，遮住奇異的碎裂綠眸。
“不必了。”
……
“我訂好了晚餐座位，8點開始，現在還有些時間。如果你還想看看海，我們就繼續朝遠方開車，或者你想去卡普裡島嗎？”
“算了吧，在這裡逛逛也不錯。”
迪亞波羅終于開了瓶血橙啤酒想嘗嘗味道，他把瓶子握在手裡，微弓着腰靠在外表并不張揚的汽車上，腳跟踩在輪胎上，遙望遠方卡普裡島的方向靜默不語。
夕陽給他瘦削的臉頰和身型勾勒出一層金線，頭發随微風輕飄。
迪亞波羅，光從衣着根本看不出他的身份，看不出他所擁有的經曆，也看不出他目睹過多少時間。
“謝謝你安排這一天假期，喬魯諾。”
“如果您喜歡，以後我們可以常出來，不過您沒有被人認出來真是太好了。”
周圍來往的人不少，喬魯諾背對着同行者低頭整理剛才買的小玩意兒，迪亞波羅的辦公室裡其實沒多少這種廉價飾品，但乍一看還挺漂亮。
他原本打算根據計劃安排進行下一步，去遠處山崖上的安靜店鋪用餐，突然間感覺背後有人靠近，而那輕緩又小心的步速，隻能是一個人。
迪亞波羅以背後環抱的姿勢把頭埋了上來，雙臂伸到金發青年的腰部，無聲地收緊了胳膊。
“嗯？有什麼事嗎？”
喬魯諾動作被限制住，不得不把手蓋在對方圈在自己腰部的手上。
這動作外表看起來是摟抱情人，隻有被抱住的人知道迪亞波羅使出了令人難以掙脫的力氣。
“你絕不能背叛我。”
悶悶聲音從喬魯諾肩胛骨以上的位置傳來，濕而熱的吐息浸透衣料。
他們确實度過了一段艱難又漫長的歲月。
翻天覆地的世界，接踵而至的敵人，以及……足以撕碎所有平靜幸福的“過去”。
而等到彌合這一切時，語言已經難以形容他們二人間的關系，但剛才被人認成情侶，迪亞波羅也沒有反駁。
“我對你的付出已經不可挽回了，你我的靈魂是綁在一起的。如果你背叛我，我會付出一切代價把你拉下地獄，你要走過冥界的每一寸土，放棄一切希望，直到還清我對你的信賴為止。”
迪亞波羅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聽不清他是不是在笑，又或者是在警告，抑或着示愛。
喬魯諾微微一笑，将手裡打算寄給朋友們的明信片疊好，紙張上印着朝霞與藍天，隻不過是稀松平常的景色。
他轉過身自然地攬住對方，用汽車擋住了路邊可能的窺視，把這個擁抱濃縮在空間一角。
“嗯，正如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