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想到這種時候出口刨根問底的竟然是章天錫。
燈籠火光微弱,打着他湊近時臉上明顯的道道溝壑,它們正因主人臉上迷惑的表情深深凸顯着褶皺。
“為什麼是番州,”章天錫像是想起了什麼痛苦的回憶,苦苦不得解,以至于他沒注意到此時三人都在疑惑地看着他,聽他喃喃,“為什麼呢?他後來到底是遇到了什麼難事,從那種地方逃出來後已是苦盡甘來,為什麼還要來這種地方,像他那樣的孩子,碰上厲害點的妖怪就沒命了,若不是想尋……唉,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染珵漆臉一僵,迅速在心裡複盤了三遍他摻了假編撰的故事,眉一皺慌覺完蛋,自己好像編過頭了。
他竟然一時忘了這茬。
章天錫有個徒弟,二十幾年前因為難解心結離開了宗門,自此失蹤了,他有若幹年後,他找到愛徒的蹤迹,趕往番州,見到的卻是他冰涼的屍首。
那會番州經曆了一場妖災,城中狼藉一片,卻不見傳聞中遍地死傷的慘狀,天亮之後,許多驚魂未定的人們從地窖裡爬了出來,手裡緊緊抓着他宗門特有的陣符。
直至現在,番州一座幾乎被長草掩埋的遠山上,還供奉着他徒弟銅川的石像。
——他是番州第一位降妖術士。
那之後,章天錫也留在了番州,成為繼銅川之後第二位無私奉獻的傻子修士。
眼下因為經曆相似,他聽着季塑悲慘的經曆,就想到了他那個傻徒弟,所以睹人思故了。
慘遭頭一次職業滑鐵盧的著名漫畫家司珩先生擡手狠狠給了自己一聲悶掌。
他擡起頭,收起懊惱的表情,強行正着色咳了兩聲。
真要說有什麼難事……
“有沒有可能……”是他師兄蠢笨如“豬”,耳根子軟,還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些年更是無私地習慣性地在官門包攬了數不清的大事瑣事,躲到清淨禁制落成的老蔸山閉關還要忍不住設術看顧門派,後來終于發覺不對,他吃力不讨好地養了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有事隻管叫師祖的大廢物。
他就不能是道心俱毀,失望一時,想真的躲陣子清淨嗎?
怪就怪這幾年他頹廢酒鬼的人設真是過于深入人心了。
逃出令他看一眼就睡不好覺的自家宗門,自此兩耳不聞門中事,他内心其實别提有多樂呵輕松了,可章天錫還是以為他不想活了,聽完故事更是笃定了這個猜測。
乾坤不愧是他教出來的好徒弟,同一時間,未等染珵漆把話說完,便先開了口。
“有什麼想不開的,”他滿臉恨鐵不成鋼,氣他自堕,“此難過後,你們一定要帶他回去,元公子這身手,在仙都貧瘠之地也比在這好。”
擡頭卻見染珵漆認真地搖了搖頭,
“他可不能貿然回去。”
師徒不解,“為什麼?”
染珵漆斟酌了下語言,極不确定地摸出了個還算恰當的詞,“因為,他在仙都有點……出名?”
雙雙擡頭,神情由震驚到了然,眼神漸暗下去,潔白光霧下平添傷感。
果然,那元公子身作煉器已成,修行内力即會不純,要是還走那條道,必會遭至非議寸步難行的。
隐隐猜到了些許事情始末,剩下的他們再不便多問了。
章天錫微微颔首,“明白了,老夫既已知曉此事,一則那妖不會作亂,二則隻要公子無礙,老夫不會再過多插手,至于這裡的村民,為免節外生枝,我會派乾坤前告知,不會有閃失,二位放心吧。”
染珵漆回以一笑,擡手朝他一禮,“那便多謝先生了。”
“隻是還有一事。”章天錫偏頭看向瑄墨,眼神懇切,“這位姑娘身上有凝雪丹,是來自上流的仙門吧,老夫看聽聞姑娘見義勇為身手不凡,定也是仙典佼佼者,吾老矣,不複當年,邪祟窩一事棘手,方才我為元公子驅妖,耗費不少内力,如今以托符陣術的氣力已所剩無幾了,明日我需得為城中百姓衆避難所下掩符,此事怕是一人難成,番州于老夫,已是故鄉,不知二位,可願助我?”
“此事……”
瑄墨下意識看向染珵漆,不知何時已習慣了等他授意。
片刻,未見他側眸,隻聽他禮展笑顔,溫和道,“自然。”
她回過頭,也跟着點點腦袋。
兩人上道又熱心,師徒二人頓時不甚感激,當即便約好了明日巳時一刻在後街櫥廊前會面。
天色見晚,看着章師父和乾坤的身影逐漸隐沒在黑暗中,瑄墨二人在涼風中站了很久,默契地誰也沒挪腳。
“你方才說的那故事,是真的麼?”
“自然是……”染珵漆在看遠處樹上的一顆枯鳥巢,聽見瑄墨說話醒過神,扭過頭沖她笑道,“假的。”
瑄墨扭過頭,對着他審視地眯了眯眼,片晌了然嗤笑了聲,“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