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珵漆這人慣會編瞎話這事她是知道的。
夜深人靜,半院銀白,素輝描着他的側顔,鍍了一層泛着白光的毛邊,他長相屬清冷那挂,此時配了這涼夜月色,整個人都泛着猶同高山雪般的靜冷,靜靜思考時眼神落至某處停滞,莫名有種慈祥造物者遍及的光輝,陳述哀思,憐惜卻又毫不留情,隻堪講命運既定。
“前半段确實是真的,那大傻子從小一身蠻勁,總想着修道行俠,那會玄老門憑空出世,不問出身不測靈,在民間廣招弟子,是他帶着幾個丐友主動報的名,半點不懂一頭紮進狼窩,加上數十個被騙的傻子,一幫人被帶到遠境以肉身豢養妖氣,受盡苦楚,那批人到最後隻有他活下來了。”
“……”
夜半,夥房的門又被推開了。
布被冷硬堆疊在床頭,季塑縮在床角,看着好像凍得眼神都要渙散了,冷不丁被那雪白的光亮刺了下,他半眯着眼緩緩擡起頭,好半晌眼前才清明了,看清了門前站着神色頗為古怪的瑄墨。
他擡手同她招呼,唇角含笑說話卻有些使不上力,看起來乏得很,“是你啊,瑄姑娘。”
瑄墨聽了些他的前塵往事,一時沒忍住看他時留露出的看大傻子的眼神。
她堪堪收回表情,抵着唇咳了兩聲。
夜半來此,是為要事,季塑歪頭看她身側,果真見她手裡拎着兩壺沉甸甸的酒。
隻可惜他現在聞不到酒味兒。
兩人對視片刻,季塑挪了布被,背撐着牆坐直了些,眼睑松擡,亦是懶散卻好似掃了許多乏累走那般,松快道,“不愧是你啊瑄姑娘,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今日出了這些事,還記得這茬,在下心裡甚是欣慰。”
他朝瑄墨伸出手。衣袖往手肘處落了落,小臂雪白,其上的傷口還顯泛着紅,卻是一副含笑松快的表情,天下頭一份的沒心沒肺。
瑄墨把壺繩挂在他的指間,他用手掌包住酒壺,壺身觸及皮膚的那一瞬,他的眉梢跟着詫異地挑了挑。
“溫的?”
“天涼了,冷酒傷身。午後去鎮上買那些鐵器時順道去了後街,您常去的那家叩香樓。”
“貼心。”季塑淺笑,拔掉塞子喝了口,緊接着便歎了口氣,語氣哀怨道,“不過明日可麻煩了。”
瑄墨知道他說的是封村一事。
隻是很奇怪,面前這人說這話的時候惋惜擔憂的神色浮于表面,演技感人,好像并不是有多擔憂,反倒有些隐約的竊喜。
瑄墨靠在門邊借着側邊散進來的光霧垂眼打量他。
心裡度量難道是那句“便是死也幫”,他如今想想後悔了?
“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她無情地露出一抹笑,臨了又寬慰他,“來日要前輩幫的忙,其實算不得難事,也沒有要命這麼嚴重,放寬心啦。”
季塑靠在牆上,握着酒壺的手猛打了個顫。
“怎麼這麼冷……”
冷?
瑄墨疑惑地擡起頭,方才注意到這屋子的四角貼着四道顯眼的冰藍色符咒,季塑身上開始冒出氣霧,那符字便跟着一閃一閃,随之冷氣刮膚,屋子裡開始愈來愈冷。
她深深皺起了眉,掏筆下意識就要掀符,卻突然被制止了。
“不要動!”喝止住瑄墨,季塑方才緩聲解釋,“章法師說了,我身體裡的妖怪不聽話,這符要落了,會出大事的。”
他話音剛落,指間都開始噗噗冒出了氣。
瞬間屋子裡的溫度又降了些許。
“……”
搞得什麼亂七八糟的,這降溫速度,别妖還沒跑,這傻子先凍死了。
“隻要這符無恙,你不出這屋子就行?”
季塑凍得打顫,遲疑地點點頭,“照他的說法,是。”
瑄墨歎了口氣,開始局部性動手,她以墨圈為陣,将季塑罩在一小結界裡,又在他周圍畫了幾簇火苗,看着他逐漸轉紅的臉色,放心走了。
臨到阖門又老媽子似地叮囑了聲,“夜裡不要蹬被,我們就在隔壁,若是有事,你便大叫。”
阖們聲響起,聽見瑄墨的腳步聲進了屋,季塑方才在黝黑的屋裡悄悄松了口氣,出了小結界,捏了一簇火,踩着鞋子下了床,走到屋子對角将兩面冷氣揭了下來,工整地疊好放在了桌上,接着躺回火圍裡了。
此夜溫暖,他睡得無比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