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晃晃悠悠的行在街市上，丞相家的黑金馬車格外招搖，長甯城百姓無人不識無人不敬而遠之，因為大多數時候，那車内坐着的，都是那個喜歡鸾鳥妃色的甯二小姐。唯獨煙柳堤岸上沿街的珠翠綢緞店最是喜歡這輛車，若是哪日停在門前，便是大财主又來了。

回東街之路同煙柳堤岸在兩個方向，甯頌微看着窗外鋪面裡殷切探頭望向自己馬車的店主們，“啪”地一聲合上木窗，看向坐在對面的少年。

“替我研墨。”

阿穆依言擺好筆墨紙硯，見她端起小毫沾了沾墨，思索片刻，在空白的紙張上落筆。

字迹娟秀，帶有一絲謹慎，一筆一劃極是認真。

“你識字嗎？”甯頌微忽然開口，筆管敲在紙張上，看了一眼身邊研墨的阿穆。

少年淡瞥一眼，“識得幾個。”

“幾個……”甯頌微默念了一遍，拿出另一張白紙來，放在他的面前，一筆一劃，寫下兩個碩大的字。

阿穆。

她聲音輕似細雨，帶着砂礫般的尾音，“這是你的名字，給你，寫一下試試。”說着，将筆管塞進了阿穆的手中。

他手上的皮膚有些粗糙，有着不該是這個年紀有的風霜痕迹，甯頌微從未在身邊男子的手上見過，便是家中仆役，也并不如他這樣處處裂痕傷疤，饒是如此，那滄桑皮膚下的骨型，仍然是修長分明的好看。

阿穆怔了一瞬，握着筆的手指微微用力，未落筆，倒是一滴圓墨先在那紙張上緩慢暈開。

“我娘說，名字是一個人存于世間的痕迹，人雖逝名旦存，尋常人亦是，”她于矮桌上托腮淺笑，頭一回收斂了一身鋒芒張揚之氣，平心靜氣同他說話，如同一個友人知己，“若有機會名留史冊，便是千百年後，也有人記得。”

他垂眸望着那兩個字，女兒家的字迹沒有太多力道，柔柔婉婉的好看，單看甯頌微的字，并不能與那個傳聞中的甯二小姐聯系到一起，動了動手腕，到底還是沒有落筆，将小毫放好在筆架上。扯動唇角，笑意嘲諷，“名留史冊，與我何幹……我這種人，就算死了，也隻是亂葬崗裡的一座無名孤墳罷了。”根本不會有人在意，不過是，這世上又多了一粒塵埃。

甯頌微靜靜注視着他，眸底黑沉如深潭，“阿穆，你的名字是我起的，所以若你死了，我會為你立一塊有名字的石碑，沒人記得你，我會記得。”

少年冷峻的眉峰漸漸沉下，雖是白日，馬車内光線依然算不上亮堂，更給他寒霜般的神情添了陰鸷，“甯二小姐不計前嫌将我贖出，還幾次救我，到底有什麼目的？”

她聞言牽了牽唇，“原來你還是明白是非的，既然知道我幾次三番救了你，就該好好珍惜你這條命，老天爺讓你遇到我，便是要留你多活幾日。”

“當一輩子奴仆，替二小姐鞍前馬後？”他冷笑一聲，眉眼之中盡是不屑倨傲。

甯頌微偏頭想了想，颔首道，“不僅鞍前馬後，還要提裙拿鞋，端水倒茶。”她望着他，連氣息都蘊滿了嚣張，笑容似狐狸般狡黠。

阿穆眉心漸漸聚攏，唇也抿成了一條直線，瞳色之中落下睫毛淡影，雖是淩厲卻不見寒意。

少女臉上的笑像是夏日裡樹葉縫隙之中落下的光，散漫又灼目，可在與他對視了片刻後，那笑漸漸淡去，他竟然在那明麗姝色之中，瞧見一絲怅然。

“算了，我想了想，”甯頌微重新看向桌案上自己寫好的信，幽歎一聲，“留你在身邊日子久了，怕是我都分不清誰是主子誰是下人。既然你不願鞍前馬後，那我便給你一個能擺脫此境的機會。”

阿穆眉骨微擡，漠然看她，像是在問，你想怎麼給。

馬車外嘈雜的集市聲已漸漸遠去，不知行至何處。甯頌微往窗外看了一眼，“我小舅舅手握重兵，我會央他給你在軍中留得一席之地，小舅舅嫉惡如仇，可保你不受軍營外其餘閑人的騷擾，但至于今後如何，全靠你自己。”

“……參軍？”

“是啊，”她莞爾笑着，将手裡寫好的信箋仔細折好，又拿出一塊玉牌來同信箋放在一起遞到他的眼前，“若你入了軍營仍如此不服管教又或是無心求生，那我也不會再費心救你了，喏，拿好。”

阿穆一動不動，神色多了幾分複雜的意味在其中。甯頌微摸不清他的脾氣，也懶得琢磨，索性将手中信箋和信物一同塞進了阿穆的手中。

“不過呢，你的身契還在我手裡，于理你仍是我甯頌微的人，若是有什麼難事，可拿着玉牌來丞相府找我。”

他低頭看向手中玉牌，極好的白玉質地，四角雕有鸾鳥蓮花，最中間是一個微字。

“微……”

馬車停下，車外的侍衛敲了敲門，“二小姐，到了。”

車内一瞬寂靜，甯頌微手撐在桌案上歪頭慵懶的笑着與似在天人交戰的阿穆對視，悠然道，“去或不去，你自己選。”

末了，他終是站起身來，相識以來第一次，向她一揖，鄭重懇切道，“我欠二小姐的，日後……定會回報。”